美杜莎之幸与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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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人们提起美杜莎，似乎早已忘记了古希腊神话中那个令人恐惧、给人带来死亡灾难的蛇发女妖形象。人们看到的美杜莎，更多地是在时尚服装、杂志、家具、食器具上面的艳丽形象。美杜莎的形象被频频应用在动漫产业、浮雕和珠宝盒、军事监视系统、炫车上，甚至连电脑安全插件也被冠以美杜莎的标志。其中，最为惹人注目的要数著名服装大师范思哲的服装标志——美杜莎了，它让美杜莎一下成为惊世骇俗和最具魅惑力的存在。现代人追求的是一种“娱乐至死”的致命诱惑，在后工业社会“短平快”的生活节奏中，人们寻求巨大压力下的瞬间审美和极限体验，即使面临生死考验，也在所不惜。在当代消费语境下，美杜莎所象征的“死亡、危险、恐惧”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型的审美体验和感受：“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一朝拥有”的欲望，这既是社会工业化带来的后果，同是也是美杜莎在消费时代的变异和意义的消解。而对于真实的美杜莎，人们知之甚少或不屑知之。对于她所遭受的痛苦，人们更是浑然不觉。我们不禁要问，在美杜莎成为符号的背后，谁还记得美杜莎曾经的纯洁与美好？谁还记得她的美丽与良善？在这个标志背后，人们不需要关心她的生死，而仅仅只需关注自身的极乐体验就够了，她成了一种不断被结构和解构的代码，这到底是美杜莎的悲哀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

消费时代的魅惑

服装品牌大师詹尼，范思哲慧眼独具，在一张鬼魅的面孔前，他灵机一动，决定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面貌作为自己服装品牌的标志。不过，在他的帝国里，死亡气息已然全无，所有的只不过是致命的魅惑。他的时尚帝国引领了一个时代，他把死亡转变成了一个充满致命诱惑的标志，人们愿意成为这样一张充满致命诱惑图像的俘虏。不仅如此，美杜莎的形象还屡屡出现在香水瓶、时装纽扣、时尚T恤及各种图案上，人们从这些色彩鲜明的图案上感受到一股妖艳的震慑力，而这正是范思哲一生所追求的“拥有范思哲的女人便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艳，蛊惑人们为其而心动，不顾后果地张望，在惊艳过后被耀眼的艳丽石化、慑服”。范思哲成功地谋杀了这个神话原先的一些涵义。在当今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思考的是如何取得这种致命的诱惑，而不是如何去避免这种风险，原有的劝诫意味荡然无存。美杜莎那曾经洞穿一切的可怕眼神，在这个欲望纷呈的社会里被彻底消解了。人们不再受制于她的眼神，反而希望被这样的眼神所电击、所俘获。一切都敞开了，再没有恐惧和危险。几经轮回，美杜莎由危险的妖魔一变而为时尚帝国的潮流和标志，在穿越了千年的烟尘后，她来到这个奢靡而又繁华的时代，以多变的妖娆和致命的诱惑力，不断激起现代人的各种欲望。但是，我们看到，美杜莎被范思哲牢牢地操纵着她的意义建构和未来，她还是处于禁语和失语的状态。对于美杜莎来说，这个社会还是如此地残酷和没有任何改变。

美杜莎在其它方面的应用还表现在：动漫产业对美杜莎形象的借用。主要用意在于借用美杜莎的恐怖形象，突出其神秘的力量。如日本动画片《噬魂师》中的女巫形象，就借用了美杜莎的神奇力量，给敌方以致命打击。还有如日本东京人Tatsuneri Morimoto将其1962年款雪佛莱敞篷车命名为“美杜莎”时，其意义可谓又不一般了。真正起到了盘活存货，点石成金的效果。而中国百度新推出的一款安全插件“Baidu，Medusa”，显然是对“美杜莎”名称的借用，这实际上起到了一种心理暗示的作用，表明其产品的强大功能。正是借此，百度与奇虎360上演了一轮又一轮的博弈。在珠宝行业，BOUCHERON整个系列以蛇形为突出点，贵重金属柔顺自然的线条搭配奢华珠宝，有无法形容的权威感设计，华丽异常，散发出美杜莎般妖娆魅惑。

在消费时代，我们看到各种致命的诱惑都跟美杜莎有关，她成了魅惑的存在和代名词。人们为了一时的所谓高峰体验，追求所谓审美的极乐，宁愿做一个俘虏。就像当初那些好奇的男人，宁愿一睹美杜莎的容貌，哪怕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时过境迁，人们当初对她存有很深的敌意，而此刻美杜莎已经成为一个极具魅惑力和魔力的存在。人们对她感兴趣，并投以巨大的想象力，而所谓的危险和恐惧，早已被抛诸脑后。

那么，美杜莎是如何由一个纯洁美丽的少女一变而为拥有致命诱惑的存在呢？

历史烟尘中的美杜莎

美杜莎本是古希腊战神雅典娜的女祭司，一位纯洁的少女，面目清秀，处女之身。作为祭司，是不能拥有凡人的婚姻的，从美杜莎被选为祭司开始，她的命运就注定了是一个悲剧。尽管雅典娜是女神，但她具有男性神的特征。雅典娜虽然没有从肉体上占有美杜莎，但是从精神层面上，她永久性地占有了美丽的少女美杜莎。没有真实的爱，也没有肉体的欢娱，这是那个时代作为祭司的尴尬。从人的角度来说，这是不幸的，她是神和人的牺牲品。但“祭司”，多么神圣的字眼和光荣的职业，这在当时是作为沟通神与人的使者。她们代神立言，拥有崇高的地位和尊严。然而，谁又能诉说她们心理所承受的压力与无法言说的沉默之苦呢？而且她们还要呈现心甘情愿的表情，哪怕是在心底也不能显露出丝毫对神的不敬来。

古希腊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是现世的，是一种注重肉体享受的享乐主义精神，相比希伯来人注重彼岸的精神超越，古希腊人更切近于人情人性。但作为祭司，似乎天生就被剥夺了这一切，美杜莎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但即使这样，命运还是捉弄了她。强大的海神、风暴神与地震神波塞冬瞄上了美杜莎的美貌，竟然在侄女雅典娜的庙堂里了美杜莎。可怜的美杜莎，在强劲的男性神波塞冬面前，她的反抗犹如鸡蛋碰石头，她怎么能够逃脱厄运呢？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她因美丽而被选为祭司，她因身为祭司而被。美丽有错吗？但在那个时代，美丽的女人总是被其他女人嫉妒，为男人所垂涎，甚至连神都不例外。在古希腊神话里，神与人是同形同性的，神都风流成性，这在波塞冬三兄弟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都是男权社会的代表，对女性的权利都采取了漠视的态度，女性仅仅是他们发泄的对象和利用的工具而已。

雅典娜一怒之下，将美丽的美杜莎变为最丑恶的死尸形象，而且头上还长满毒蛇。美杜莎的转变，引起了男性莫大的好奇心，同时也激起了他们的勇气，男人争相以杀死美杜莎为勇气的象征。美杜莎是不幸的，宙斯的私生子珀尔修斯在天神的帮助下，最终杀死了她。美杜莎是孤立无援的，即使身在荒岛，也难逃悲剧的命运。雅典娜给予她一双洞穿世间万物、旁人望即化石的惊骇眼神，但这并不是对她的恩赐，而是对她的无情惩罚和宣判。美杜莎被彻底孤立了，此刻对于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美杜莎，为什么连天神都不放过她呢？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独自享受这最后的一刻宁静呢？由此可见，男人的权威是建立在对女性权利扼杀的基础之上的。美杜莎的存在，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威胁，所以他们千方百计找寻各种途径来消灭她。

古希腊神话中的女性形象，大都是男权压制之下的牺牲品。她们没有自己的主体性，即使是有自己的个性，这种个性也是与嫉妒（天后赫拉）、凶残（美狄亚）、死亡（塞王）联系在一起的。她们被剥夺了自己言说的权利，她们的角色是被规训的，男性的欲望和权力都凌驾在她们身上。她们既是男望的对象，也是男性斗争的牺牲品，美杜莎只是其中一个。海伦是欲望、死亡与战争的象征，潘多拉被宙斯塑造成美丽妖媚的少女的同时也被赋予致命灾祸的来源，这就表明女性的美是不属于她们自身的，同时她们的恶毒也是被强加的。不用去寻求强权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隐性的恶毒，美杜莎的例子就实实在在说明了他们对待女性的态度：女性是一切罪恶的肇始者！即使是美狄亚对男权进行了反抗，但是这种反抗也是被异化了的。她被赋予失去理智的行动，以极其残忍的行为杀死了自己的双子，却还是无法惩罚对爱情不忠的伊阿宋。这就说明男人犯了错，他们本身是没有罪的，有罪的只是女人。所以，美杜莎的苦难是她自身带来的苦果，如果她不是祭司，如果她不美丽，她就不会带来这一切。如果美狄亚原谅了丈夫的不忠，她就不会是这样残忍的形象。但是，这一切又怎么能够解释清楚呢？我们用现代的角度和观点来看，简直是荒唐至极，不可思议。但是，这一切在男权社会中都是合理的！

1975年，法国女性主义作家埃莱娜，西苏写了《美杜莎的笑声》一书。通过书名，我们隐约可以知道这是对美杜莎绝望之笑的正名。在男权社会中，被禁锢了几千年的女性，完全成了妖魔的化身。笑声意味着对男权社会的解构和颠覆。其实，几千年来，女性—直在寻找自己的地位和尊严，但是在单一的男权社会里，她们是彻底的失语者。长久以来，她们在男权建构和想象的世界里符号化地生存。如今，她们一反历史的常态，决心冲破历史的束缚和牢笼，用身体本身来对抗。这对于男权社会无异于天大的讽刺，被男权社会当做罪恶和耻辱的女性身体，既是男望得以实施和发泄的对象，同时也是他们批判为罪恶温床的工具。此时，女性颠倒了这种秩序，用男性眼中的罪恶来反对男性，这是最厉害的武器。在哪里被改写，就在哪里重新改写过来。这确实让男权主义者没有想到。

现代的女权主义者经历了从女权到女性再到女人的发展之路。女权主义攻击父系霸权文化；女性主义注重性别平等，倡导两性和谐；而到了女人层面，则是强调差异和不同。可以这样说，女权主义者由最初的简单攻击男权文化，强调女权主义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男权文化所建构的文化陷阱。女性主义的崛起，将女性带到了一个美好的平等之境，但事实上绝无可能，只能是一种文化幻象。她们明白，是到了做回女人的时刻了。但这个女人不是受男性摆弄和戏耍的形象，而是有着独立审美体验和人格精神的女人，是一种不同于男人的另一种独立存在。正是因为有了女人，这个世界才如此完美，由男人和女人共同治理的世界才是完整的，和谐的。

事实上，在美杜莎成为女权主义滥觞的背后，美杜莎自身的形象也在岁月中经历了淘洗和变异。这种变异，一方面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无情解构和再建构；另一方面，美杜莎形象被不断塑造的同时，其自身也成为了不同时代的风向标。

在古希腊神话中，雅典娜把美杜莎的头像刻在自己的盾牌上，作为震慑敌人的护身符。其实，雅典娜之所以赋予美杜莎叛逆的蛇发女妖形象，是与西方文化密切相关的。蛇这一形象是具有原罪的，它是亚当和夏娃的叛逆种子，自从听从了狡猾的蛇的劝告后，他们才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所以，人的原罪是跟蛇有关联的，是因蛇而起的。从此，在人类历史上，蛇被赋予罪恶、黑暗、恐怖的象征，一切不好的事物都跟蛇扯上了关系。美杜莎的蛇发形象恐怕多是来源于此。

此后，士兵们都如此效仿，仿佛他们也染上了美杜莎的魔法，一旦敌人看见美杜莎的面貌，就会立刻变成僵硬的石头。致命的美杜莎，成了战场上瞬间将会丧命的士兵们的救命符。她既是死亡的标志，也是生命的标志。只不过是对敌人的死，而对自己的生。于是，美杜莎成为了一种“图腾崇拜”的象征，拥有辟邪守护的意义。

后来，美杜莎又变为表达黑暗与邪恶的象征，彻底沦为反面人物。而到了现代消费社会，她又成为了极具魅惑力的存在，出现在各种图像、服饰和器具等上面。对于美杜莎的命运来说，她既是野蛮的，也是唯美的；她既是死亡的存在，也是生命的新生；她既是粗俗的，也是文明的；她既是罪恶，也是清白；既是毁灭，也是重生。美杜莎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体，是一个被不断解构和建构的存在。她没有自己的主动权，也没有自己的意识。她已死去，她的灵魂被不断赋予新的意义。

但对于真正的美杜莎来说，她早就躺在历史的陈迹里，她的眼里充满幽怨，还是那般深邃、鬼魅不可测，透过千年的历史帷幕，她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人世间的一幕幕。这到底是美杜莎之幸抑或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