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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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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三个姑姑。大姑二姑都是十几岁出嫁,多年媳妇最后熬成了婆,家中泼辣强悍,外面披荆斩棘,在各自家中的地位至尊无上,金口玉牙,都已是儿孙满堂,老祖宗似的人物了。对于她们我少有想起,更谈不上亲近。最惦记的却是活得最窝囊的老姑。她是我们家族老辈子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女人。所有的亲戚都瞧不起,晚辈们都敢对她当面嘲弄取乐。造成这个悲剧结果的起因是我爷和我奶。他们在几个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时还稀里糊涂地生育,使老姑和我们这一代晚辈几乎同时落地。老来得女,奶奶视她为珍宝,从小就惯着宠着,养得又懒又馋又娇气。爷爷对她评价是“油瓶倒了都不会去扶”。一不如意,老姑就任性地把腰扭成麻花状,于是亲人们又叫她“三节腰”。直到她出门嫁人,连最简单的生火做饭都不会。

对于这个小老姑。我们这代人从来不尊敬,当面说她家里最脏,说她缺心眼儿,说她窝囊,她并不恼,嘿嘿笑着,露出那颗巩俐式的虎牙来。老姑大我五岁,从情感上说,她倒更像一个傻姐姐。我们从小就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顶下睡觉,同时长大成人。当她被汽车送到300里外嫁人时,我同时也被汽车送到乡下当知青。我们都永远离开了那个生养我们的老屋,再回去已是家外人了。在我13岁那年,县城因为备战而疏散人口,各机关单位按名额裁员去农村,爸爸是党员,带头报名离城下乡,带着妈妈和我的两个弟弟走了。

老屋的八口人一下子少了一半,顿时冷清异常。当搬家的汽车拖着长长的灰尘尾巴消失后,奶奶坐在炕上放声大哭起来:人越过越少了,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我和老姑像姐弟一样相处,有了糖果点心,奶奶不偏不向数着分成两堆,和好时老姑帮着我写作业,翻脸时两人吵架动手。一次她把我借来的小人书撕烂,我趁奶奶不在,挥起皮带把她抽了一顿,打得她呜呜哭,却不敢还手。奶奶回来只是骂了我几句而已:她是你老姑,你怎么能动手打长辈呢,那要遭雷劈的。于是那一阵我就怕打雷,雷一响就不敢出屋,还紧紧关上窗子,怕红火球进来。老姑中学毕业后,说媒的慢慢多了。每去相门户,奶奶总要领上我,和她一道去享受‘亲家母”的待遇,大吃人家的烙饼和猪肉炖粉条。最后,有人介绍了三百里外安达的一个转业兵。是七十年代姑娘们的最佳择偶对象。他来我们家相亲时,穿着板整的绿军装,模样周正,言语中带着很多小县城里听到的新鲜的文明词,进门就帮着做菜做饭,邻居都夸他勤快。奶奶则像男人一样背着手,去东西两院串门,找话题绕着夸女婿。几个月后,老姑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嫁了。

老姑父本来转业后国家安排他去大庆油田当工人,虽然环境艰苦,他也积极向上,可老姑生了孩子后,非闹着让他回来照顾家里,托人送礼,费尽周折,调到安达一家毛毯厂做锅炉工,每天烟熏火燎像个黑人。十几年后,大庆成了人人向往的福地,外边的都想往里调,享受那里的高工资和高福利,打通关节费已经达到了几万元。老姑几乎干不来任何来家务,又极能唠叨,几年的工夫就把老姑父磨得万念俱灰,也变得窝窝囊囊,天天借酒浇愁,丧失了一个男人的锐气。

好像是在七九年,我在哈尔滨读大学的一个寒假里,与一个年长几岁的大学助教结伴回家乡,途经安达转车时,我请他和我去老姑家留宿,他也乐得省下食宿费。

五六年没见老姑了,也想看看她过得什么样。找到了老姑家那灰矮的小平房,一进门,老姑和老姑父就惊喜地叫起来。老姑父直冲出去买酒菜,老姑则一个劲让座倒水。面对这个家我尴尬起来,这那里是个家呀,分明像个猪窝。屋内清贫寒酸且不说,还又脏又乱,简直插不下脚,满室弥漫着强烈的婴儿尿味,炕席上好像还有没擦干净的黄黄的尿渍。她分明感到了难堪,傻笑着不停地解释:“屋里埋汰,让你……”她没有见过大学教师,异常紧张,想把话说得斯文些,可又找不到词。老姑父也比老姑强不了多少,也同样窘迫,一口一个教授地叫,可能以为在大学教书的就是教授。

几杯酒下肚后,老姑父慢慢松弛下来,话匣子打开,胡吹起了他当兵去越南时的经历。老姑在一旁不停地训斥他:“别说了……看来个人把你欢起来了……你吹啥,让人家老师……别喝了……别喝了……喝多了又要耍酒疯……”几次伸手过来年抢他的酒杯。老姑父则护住酒杯不给她,向我求援:“看,你老姑从来不把我当人看……”第二天,我们还在睡觉,大清早老姑回来叫门了。我下地把门打开,寒风带着积雪呼的一声刮了进来,老姑背上绑着孩子,左手提着一堆油条,右手提着装满豆浆的温水瓶,头上肩上都是雪,脸冻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喘着,呵气成霜。

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到四川,总是挂念着我那个傻老姑,给他们寄了几封信,想知道她的详细情况,却难得收到回信。有一年,她竟主动来了信,说两个孩子一个初中一个小学,学习都跟不上,她没能力辅导,急死人,还埋怨孩子什么话也不听,还顶她,老姑父啥事不管,只知道喝酒。你是大学生,有方法,给两个孩子写封信吧。劝她们好好学,不然以后可咋办……一页信纸,错别字满篇,常用字都不会写了。我给两个孩子写了封长信,讲了些大道理,又邮了些课外辅导书去,心里想,生活真能改变人,老姑也有正事了,知道尽母亲的责任,培养孩子了。可她怎么教育得了?她家里除了孩子的课本,找不到一本别的书籍。她自己在智力上差不多还是个孩子,就稀里糊涂地结婚,又稀里糊涂生孩子,也真是难为她了。

1989年我回老家探亲,从家人的口中,才知道她多年来过得不易,两个人都是低收入,又有两个念书的女儿,工资月月花光,大女儿都十六七了,该跟大人隔开睡,可没有钱盖房子也只能挤在一条炕上。在探亲假的最后几天,我推辞了大姑等几家亲友的宴请,绕路赶往安达去见老姑。

我立时感到了岁月的无情,当年老土屋那个擦胭抹粉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了头发稀落、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了。她的气管炎更严重了,喘气带着尖尖的哨音,哆哆响,又添了胃病,总是胸口疼。老姑父也成了个小老头,头发花白。当年我抱过的两个表妹都成了大姑娘,知道害臊了,不让我掐她们的脸蛋。见到我,话还没说几句,老姑便张罗去买烧鸡。老姑父则借高爬驴:“我去买酒!”老姑高兴得顾不得与他理论:“去吧去吧,就说你想喝算了……”老姑父说:“我身上哪有钱哪?”老姑扔给他一张票子。他们走后,我问表妹:“你们常吃烧鸡吗?”表妹难为情地道:“一年也吃不到一次。”

我鼻子一酸:老姑!

我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尽管贫寒,可还整洁有些条理了,多少像家的样子。烧水时我看见灶台很干净,在我的印象里,老姑从来不收拾灶台的,锅都洗不干净。老姑买菜回来,边和我说话边做菜,手脚麻利,使我刮目相看,她也变得能干了。吃饭时,她把两个鸡腿都撕给了我,鸡胸脯撕给了两个孩子,零零碎碎的则扔给了老姑父,自己一口没动。

老姑像个精道的妇人一样细数家里的开支,每月赚多少,怎么花销,两个姑娘大了,衣服穿得破烂会叫老师和学生看不起,这个钱不能省。她指给我看屋里的一台十四寸彩电和一台单桶洗衣机,告诉我是这几年添的,口气里很有些自豪。她压低声音告诉我,另外,她还攒了钱,偷着用手指比了比一千多元。耳语说没让老姑父和孩子们知道,这笔钱等着秋天翻盖房子用,隔出个小屋,给两个女儿住,再攒点就够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老姑的衣服已经旧得袖口开了线,而两个女儿都穿着时尚,打扮得花枝招展。

住到第二天,老姑慌慌张张跑回家来,脸都白了,连声说完了完了。她刚刚问到了表妹中考成绩,没有上录取线,大表妹一听低下了头。老姑哭着骂大表妹:“你不争气呀,家里啥活都不让你干,天天给你做好吃的,给人家辅导教师一筐一筐送鸡蛋,磕头作揖,指望你能考上高中,这下子让我咋办!”“当时要报考中专,她的分数也够,可是报考了高中,中专就不能再录取。报名时我一再问她,考高中有没有把握,她说能考上……怎么样,现在两个一个也没抓住,天哪,这可怎么办呀……”老姑不停叨咕着,泪水在她脸上不停地流着。

我说:“可能中专录取分数会松动。”

听我这一说,老姑止住哭声,拔脚就向外走:“我再去问问。”

我说:“你还没吃饭呢。”

老姑道:“我怎么咽得下呀。”

一会儿,老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没进屋就喊:“还有希望,听说中专还有几个录取名额,得快点报名,有很多人在争。你快点用老姑父的车子驮我去。”我二话没说,驮着她就走。路上,她在车后座上一再说:“到了刘校长家,我不插嘴了,万一哪句话说错了,人家不高兴就不好办了,你有文化,你来说,反正这事办成,我不能让人家白帮忙,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呀……”

我们空着肚子跑了一个晚上,结果只得到一句话:再研究一下。

可我必须回四川了。临行前,老姑从柜里翻出一条崭新的毛毯,说是老姑父厂里发不出工资的替代品,让我拿回去给孩子盖。我坚决不要,说千里迢迢,带着不方便。她眼泪滚出来:“本该给孩子拿点钱,可是……”见此状,我说行,我带回去就是。

送我上火车时,老姑叹着气说:“你不该走得那么远,老家有点啥难事,连个出头露面的人都没有了。”我给她留下一封信,是写给地区教育局一个大学同学的,说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请他一定帮忙。我对老姑说,如果实在没办法,就去找我那个同学。

回四川后,久久没有老姑的信,我惦挂着表妹的事,写封信去问。很久,她才回了一封短信,说她给校长送了厚礼才考取了中专。可是一年要几千元学费,今年秋天房子又不能翻盖了,以后再说吧。还问我孩子喜欢那条毛毯吗……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她又翻过了一道坎了。

接着,又是几年没有老姑的信,去了几封都没回。一天,我突然收到了老姑的一封挂号急信,说老姑父的厂子终于倒闭,老姑父去蹬人力三轮,酒后出了交通事故,把一个老太太的腿撞断了,人家逼着他们医治,家里钱全用光了,到处借不着,想向我借点,我知道,老姑不到万般无奈,是绝不会向我张口的。我马上给她寄了一笔钱去。她收到后只回了封短信,说钱收到,一定会还你的,可今年不行了。

以后,从其他亲友的来信中,我陆续知道了老姑的一些消息。知道大表妹被招聘到了宾馆当服务员。知道老姑对我那个大表妹倾注所有的爱,天一黑,就去豪华宾馆的大门外等着下班时接她回家,从不让她一个人走夜路。老姑不敢走进宾馆,怕自己这个下等人让女儿难堪。她把自己少女时的梦幻寄托到女儿身上,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别像她自己。后来大表妹找了一个小车司机做男朋友。我想,老姑肯定会很自豪,也会像当年的奶奶那样挺直了腰板,也许会借光坐坐小车,但她肯定不会开车门。她是个傻老姑。

后来,她所在的企业也倒闭了,她也去自谋出路,去街上摆摊卖水果。大女儿不用她管了,可是还有一个小女儿,也是没考上大学,还要打扮她,让她体面地找个好人家。

我曾想过我自己和周围的知识分子们,往往跟现实抗争一两个回合失败后就一蹶不振,消沉颓废,远不如底层人坚韧。他们跌倒了又爬起,对苦难已习以为常了。我也曾考虑过这种生命的意义何在,结论是任何哲学上的思索都是空洞的,眼前的一切却是有血有肉,只是两个字:活着。我也曾想就老姑的素材写部小说,但我始终没想清楚我要表达什么。生活远远比虚构更加丰富多义。

朋友,假如你去北方,来到距哈尔滨二百多里的安达,走在寒风呼号的大街上,你一定会看见许多人在卖水果,水果冻得钢球铁弹一样却颜色鲜艳,你会看到许多妇人在冲你叫卖。她们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围着头巾,戴着手捂子,双脚冻得不停地在雪里错动,呵气成霜,其中就会有我的老姑。

如果你在这伙人中看见一个50多岁的妇人,围着一条厚而脏的头巾,双手抄袖,嗓子因气管炎而丝丝发出哨声,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如果向你笑时露出一颗虎牙,那肯定是我的老姑。

那么请你告诉她,说远方的一个亲人在惦念着她,让她给我回封信。

武志刚,作家,黑龙江明水人,著有小说集《盲马》,电视连续剧《大盐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