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激切与纡徐委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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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文心雕龙・章表》说：“秦初定制，改书曰奏。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表”作为古代臣子向皇上上书的一种文章体裁，几乎伴随整个封建社会的始终。而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五所选西晋文学家李密的《陈情表》历来被认为是“挺秀文苑，常绿不凋”的佳作。延至唐代，同仕武周朝的员半千和张(族／鸟)也各写过一篇《陈情表》，疏陈己情，昭明心曲。时过境迁，作为古典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不应湮没在无情的烟水风尘中。本文拟就两文发表自己的一点见解，以求正于方家。
两人皆生活于盛唐前后，开放博大、精进向上的时代风潮也沾染着他们，二人皆正直敢言，都呈现出相似的历史人物风貌。但二人也呈现出不同的特质，表现在两篇《陈情表》里主要有如下两个方面：
一、狂生与儒士
员半千早年曾受到房玄龄和王义方的激赏。员半千开始名为余庆，师事王义方。王义方就说：“五百岁一贤者生，子宜当之。”于是改成今名。同时，科举场上他也是春风得意，“凡举八科，皆中”。前辈的鼓励、科场的得意自然使他无限憧憬于未来，诚如李白《梁甫吟》中所言：“狂客落拓尚如此，何况壮士当英雄?”员半千《陈情表》说：
请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与臣同试诗策判笺表论，勒字数，一定一人在臣先者，陛下斩臣头，粉臣骨，悬于都市，以谢天下才子!望陛下收臣才，与臣官。如用臣刍荛之言，一辞一句敢陈于玉阶之前；如弃臣微见，即烧诗书，焚笔砚，独坐幽岩。看陛下召得何人，举得何士?
好一个书生狂士!这一段文字可分为两部分，从“请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以谢天下才子!”为第一部分，从“望陛下收臣才……举得何士?”为第二部分。前一部分极言受试人数之多、考试内容之广，以此来突显自己的非凡的才华。试想，三五千人同场竞技，唯有一人技压群雄、独占魁硕，这是何等的荣耀!颇得“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诗句之妙。第二部分“如用臣刍荛之言，一辞一句敢陈于玉阶之前”与“如弃臣微见，即烧诗书，焚笔砚，独坐幽岩”比对鲜明，员半千渴求用世、锐意进取之心态和盘托出。一切“诗策判笺表论”只为经世之用。“一定一人在臣先者，陛下斩臣头，粉臣骨，悬于都市，以谢天下才子!”“看陛下召得何人，举得何士?”语词斩绝，词强气壮，毫无摇尾乞怜之态。
宋人洪迈在《谏说之难》曾言：“韩非作《说难》，死于说难。盖谏说之难，自古以然。”(《容斋随笔》卷十三)员半千则毫无此顾虑，其人纵横驰骋，有战国诸子之遗风。从中可以体察到员半千抱利器而无所施的怨愤和压抑的心绪，更能领悟他充溢着饱满的政治热情，愿试霜剑的狂者形象。
自信、果敢、狂放，这就是员半千。
和员半千相同的是，少年时的张族，“璁警绝伦，书无不览；待成，下笔敏捷，言词诙谐，著述颇多，天下知名，无贤不肖，皆记诵其文，所作大行于时”，“屡试皆甲科，大有文誉”。员半千说：“张子之文如青钱，万简万中。”故时号“青钱学士”。《大唐新语・文章》也记载：“太官令马仙童陷默啜，问张文成何在，仙童曰：‘自御史贬官。’默啜曰：‘何不见用也?’后暹罗、日本使入朝，咸使人就写文章而去。其才远播如此。”张鸷虽时有文誉、驰名中外，但并不见用，才高而位下。史书中称他：“性褊躁，傥荡无检，罕为正人所遇，宰相姚崇尤恶之。”“开元初，御史李会交劾鸷多口语，讪短时政，贬岭南。”故其为人谨慎，少张狂之态，是一拘谨儒生之形象。这在其《陈情表》亦有体现：
臣忝朝班，幸蒙驱策，不了一使，罪为至死。自可钳口吞声，伏待刑书，灰身粉骨，甘从斧钺。岂可昆虫惜命，雀鼠贪生?区区微心，有所未尽。
此段文字纡曲地表达出作者既不甘沉寂下僚、渴求委以重任而又托付无门、屡遭贬斥的尴尬处境，交织着希望与失望。自己本为罪臣，“自可钳口吞声，伏待刑书，灰身粉骨，甘从斧钺”。将自己比作昆虫、雀鼠，本为无用之才，不可苟且存活于世间。而之所以没有立即形消影灭的原因是还有未了之心愿，希望圣上能够体察。短短几十个字，一唱三叹，措辞慎重，诚惶诚恐，绝无冲撞之嫌。
文章最后说：
伏愿陛下遂臣万请之心，宽臣百日之命。集录缮写，奉进阙庭，微愿获申，就死无恨。然则归罪廷尉，肆诸市朝，腰领横分，有同仙化。肝脑涂地，百代如生。骸骨埋尘，千载不朽。无任迫切之至!
“伏愿陛下遂臣万请之心，宽臣百日之命，集录缮写，奉进阙庭，微愿获申，就死无恨。”直到这里才表达出作者的心愿――遂其著书之志。前面的诉说，又都只是作为铺垫，到这里才委婉地说出来，就让皇帝不觉得唐突了。而员半千的《陈情表》开篇即直人主题，质疑问难，语调险急激越，使人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一为狂生，一为儒士，二者自然迥异。
谨小慎微、悲苦酸伤，这就是张(族／鸟)。
二、文气之高亢与婉转
如果说人物形象的展示、志情的抒发是陈情之文的内核的话，那么文章气韵之高下短长则是陈情之文的外壳。故刘大栳在《论文偶记》中说：“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旬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桐城派的后裔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古来名家之作，无不讲声调者。”所以，大凡优秀的散文无不是“内核”与“外壳”的有机融合。这两篇《陈情表》恰恰也体现了这一点。
首先来看员半千的《陈情表》：
若使臣平章军国，燮理阴阳，臣不如稷契：若使臣十载成赋，一代称美，臣不如左太冲；若使臣荷戈出战，除凶去逆，臣不如李广；若使臣七步成文，一定无改，臣不愧子建；若使臣飞书走檄，援笔立成，臣不愧杖皋。陛下何惜玉阶前方寸之地，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
此处员半千使用大量的对偶句，句式整齐对称，对仗工整，气势如虹。承袭了两汉散文中“高下相须，自然成对”的特点，慷慨陈词，语势滔滔不绝。最后一句“陛下何惜玉阶前方寸之地，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忽又以散体作结，顿显惊险之态，使人警醒。前后对比手法的运用，又加强了这种气势的表达。
如果从通篇来看，员半千的这篇《陈情表》，因情运文，因情运气，才气，自由奔放，泥沙俱下而少局促滞涩之病。对偶之句如珠玉金石，顿挫迅疾，掷地有声；散旬往往在情感高潮处运用，如“求举将何以辨?”“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陛下斩臣头，粉臣骨，悬于都市，以谢天下才子!”“看陛下召得何人，举得何士?无任郁结之至!”指斥问难，彰显心迹，助成活脱高亢之文气。而这种高亢激越之文气与员半千的狂士形象浑然融为一体。
再来看张鸷的《陈情表》：
臣平生所好，颇爱文章，虽不逮于词人，滥流传于视草。近来撰集诗赋表记若干卷，编集
拟进，缮写未周，负谴名时，方从极典。恐士衡止息，华亭之唳不闻；嵇康顾影，广陵之音永鲍。缺简零落，抱痛幽泉。昔司马迁请就腐刑，以终《史记》，汉武帝愍其至恳，矜而许之。伏愿陛下遂臣万请之心，宽臣百日之命，集录缮写，奉进阙庭。微愿获申，就死无恨。然则归罪廷尉，肆诸市朝，腰领横分，有同仙化。肝脑涂地，百代如生。骸骨埋尘，千载不朽。无任迫切之至!
整篇文字皆以四字句为主，和员半千的《陈情表》相比，句式更为整饬谨严。长句的运用则更有利于一己之情的从容表达。通篇语调缓急适度，张弛有节。愁苦悲忧之事，却以温柔敦厚出之：音节纡徐婉转，言辞恳切，情感哀而不怨。虽有“迫切”之隋，而文章却显得温厚和平、婉曲深蕴。有雅洁、艰难劳苦之态，而无凌厉之感。全无员半千语言的锋芒毕露、无所顾忌。这种婉转低回之文气与张(族／鸟)的儒生形象相得益彰。
附：
员半千的《陈情表》：
臣某言：臣贫穷孤露，家资不满千钱，乳杖藜糗，朝夕才充一饭。有田三十亩，有粟五十石，闻陛下封神岳、举英才，货卖以充粮食，奔走而归帝里。京官九品，无瓜葛之亲；立身三十有余，志怀松柏之操。不能籴贱贩贵，取利于锥刀，斗酒只鸡，求举将何以辨?若使臣平章军国，燮理阴阳，臣不如稷契；若使臣十裁成赋，一代称美，臣不如左太冲；若使臣荷戈出战，除凶去逆．臣不如李广；若使臣七步成文，一定无改，臣不愧子建；若使臣飞书走檄，援笔立成，臣不愧枚皋。陛下何惜玉阶前方寸之地，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请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与臣同试诗策判笺表论，勒字数，一定一人在臣先者，陛下斩臣头，粉臣骨，悬于都市，以谢天下才子!望陛下收臣才，与臣官。如用臣刍荛之言，一辞一句敢陈于玉阶之前；如弃臣微见，即烧诗书，焚笔砚，独坐幽岩。看陛下召得何人，举得何士?无任郁结之至!
张(族／鸟)的《陈情表》：
万死粪土臣(族／鸟)言：臣忝朝班，幸蒙驱策，不了一使，罪为至死。自可钳口吞声，伏待刑书，灰身粉骨，甘从斧钺。岂可昆虫惜命，雀鼠贪生?区区微心，有所未尽。
臣平生所好，颇爱文章，虽不逮于词人，滥流传于视草。近来撰集诗赋表记若干卷，编集拟进，缮写未周，负谴名时，方从极典。恐士衡止息，华亭之唳不闻；嵇康顾影，广陵之音永鲍。缺简零落，抱痛幽泉。昔司马迁请就腐刑，以终《史记》，汉武帝愍其至恳，矜而许之。伏愿陛下遂臣万请之心，宽臣百日之命，集录缮写，奉进阙庭，微愿获申，就死无恨。然则归罪廷尉，肆诸市朝，腰领横分，有同仙化。肝脑涂地，百代如生。骸骨埋尘。千载不朽。无任迫切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