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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侦探(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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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个更大的空间,是个巨大的正方体,灯光也明亮得多。工作人员也在这里来来往往地走动,仿佛这里是他们的大本营。虽然空间比较大,但内容不如想象中的丰富。我的左侧有一个柜台,这个其他楼层也有,它们专门为病人提供必要的服务。现在柜台里坐着两个年轻护士,她们没什么事做,一个坐着发愣,另一个埋着头,可能在摆弄手机。看到资格更老的玛丽护士走了过来,她们便惊恐地直起身子,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对我点头行礼。

柜台的背后又是一扇门,比起走廊里房间的门要大很多,还有硕大的门把,想必门里面的空间也很大。“那是餐厅,就是待会儿吃饭的地方。”玛丽朝那扇门指了指。

那些看起来像是实习生的工作人员现在已经走光了,他们都走楼梯下去了,眼前突然空旷了许多。

“他们干什么去了?”

“当然是吃饭去了。”

“为什么不在这里吃?”

“工作人员一律不能在这里吃,这里是专门为病人准备的。”

我的目光转移到了右侧,视野范围内最醒目的就是手术室了,因为门牌上标出来了。浅蓝色的式门和里面透出的黑暗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没人能解释这是为什么。我是在紧张吗?还是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里面?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向左边看去。餐厅没有门牌,我向玛丽问起了这个,她说这是因为餐厅有时候还会用做会议室和活动室,所以不能只标作餐厅,但如果全部都写上又会显得繁杂,所以干脆没有给它准备门牌。手术室不是吸引我的地方,真正吸引我眼球的地方是手术室的两旁。手术室门的左边是电梯,电梯门比一般公寓里的电梯门要大一倍,那是因为要能让手术推车通过。电梯旁有个小柜台,就像是学校里的演讲台,但那里没有坐人。手术室的右边是楼梯通道,发生火灾或者地震的时候可以从这里跑下去,当然前提是要来得及。这两个地方让我看到了逃跑的希望,既然不可能从外面爬下去,而这里又是十几层的高楼的顶楼,唯一走出这里的办法就是通过电梯或楼梯下去。现在我又看到,这么重要的关口却没一个人把守,除了这两个坐在对面的喜欢发呆的护士。

“那是手术室,刚刚跟你说起过,这可是我们医院最先进的手术室了。两旁的门一个是电梯,一个是楼梯。再往上走一层就是顶楼花园了,是个散步的好地方。但不能走楼梯上去,因为那里的门被锁了,你只能乘电梯到上面去。”

“我可以下去逛逛吗?下面的空气和绿化程度要好一些,活动区域也要大很多。”

“没那个必要,你拖着病体不能走太久。上面除了位置高点外,其他方面都和下面一样。就我个人来说,我更喜欢上面那个花园。”

我知道这是限制我的借口,而她又不好意思直接点明。

“那个柜台有什么用?”

“那是这层楼的守卫值班用的,现在他可能也下去吃饭了,不过很快会回来。他不会一直坐在那儿,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在,他总是神出鬼没的。”

随后,我们一起进了餐厅。这里更像是一家快餐厅,有小型吧台,又像一间方方正正的教室,一切桌椅和墙壁都被粉刷成了白色,桌椅规矩得像课桌椅似的,一把一把摆得整整齐齐。我环顾四周,看到角落里还细心地摆了几个盆栽,给餐厅增添了几分绿色。这里没有像外面的餐厅那样放着音乐,很安静。餐厅里除了柜台处的厨师,就没有其他人了。我和玛丽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她问我想吃些什么。我的腹部剧烈疼痛起来,也许刚刚在走动中没有感觉出来,这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我意识到它会是持续不断的,我的额头几乎渗出了汗。

“觉得不舒服吗?”玛丽的语气变得柔和。

“没有,我感觉很好。”

我点了一份薯条和一个三明治,在玛丽充满怜爱的注视下,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好几次建议我吃些有营养的,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我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这些垃圾食品让我仿佛回到了学校,回到了忙碌上课的那些日子,每次我都用它们来应付一天的工作。用餐过程中,我几度反胃得想呕吐,但我还是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尽力把恶心感压下去。我知道我没胃口,根本不想吃东西,尽管已经饿得精疲力竭。

“你不吃吗?”把餐盘上的东西都消灭完后,我擦着嘴问玛丽,额头上还冒出了汗。

“来见你之前,我吃了点东西的。等把你的事忙完后,我再吃也不迟。你吃好了吗?”

离开这里之前,我又一次环顾了四周,目的是看有没有可以逃走的地方,比如暗门或者下水道。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这两样东西,偌大的一个房间除了点餐的柜台和一排排桌椅,就只剩盆栽和一小块空出来的区域了,朝外的那面墙上有三扇推拉的玻璃窗,从我这里看出去是阴云密布的天空。

出了餐厅,那两个护士还坐在柜台后面,只是现在认真了许多。她们各自直挺着背,面带微笑,没有任何交流,就像两个陌生人。要是她们一直坐在这里的话,就会是两个麻烦,我心想。那个穿着工作服的守卫也坐到了手术室旁的小柜台处,他是个强壮的黑人,面无表情,看见我们出来了却没有警惕地盯着我看,这让我舒了一口气。“现在是饭后时间。”玛丽说,她提议我上楼走走,因为那是个环境很好的花园式楼顶,种了很多植物,有利于身体的恢复。这时候,我越发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体内的各个器官就快要崩溃,洪水暴发似的压迫着我的整个躯体。但我还是接受了玛丽的建议,不用说,自然是为了观察楼顶花园的构造,看我是否有机会从上面逃出去。

我们乘电梯到了顶楼。电梯里还有个坐在塑料凳上的女侍应,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楼层标识的面前,看见我们进来,她好像提前就知道似的帮我们按了“17”——顶楼,那么我住的这层就是16楼了。乘电梯的时候,我想到曾经有无数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坐过它,他们经过这个中转站被推往手术室。我嗅到了时间静止的气息,那些病人手术后就有一定几率醒不过来了,所以每个人都希望时间在这里停止,来享受生命的宁静。我问起玛丽为什么医院其他楼层每层楼有4个电梯,而这层楼却只有一个(我第一次住院时住的是7层,回去时我看到了总共有4个电梯在工作,运客量很大)。玛丽说:“是的,但4个电梯里只有一个能到这层楼,当然,它还能到顶楼的花园。只有这层楼有她(她指了指女侍应),除了为大家按楼层,还能防止闲人到上面来。”我隐秘地瞟了一眼女侍应,她穿着职业装,很漂亮,但无疑又是一个麻烦。

电梯门开的一刹那,我就失望了一大半。我早该知道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没有秘密的暗道和另外的楼梯,除非用绳索从17层的高楼滑下去,但没有哪个正常人会这么干。你也许会劝我说:这是找到弗吉尼亚的最后机会了,别错过,反正你不是正常人,你得了晚期肝癌,还一门心思地计划找离开你的妻子,完全就是个偏执狂的行径,这种人最适合冒险,哪怕死了也用不着可惜。也许这话在我和菲利普谈话后会有点效果。但我是个正常人,没有精神分裂症,在我还有足够时间活下去并找到弗吉尼亚的情况下,我是不会寻短见的。

“你不是说这地方很大吗?”

“没有,我可没说它很大,只是说足够你一个人散散步而已。你看,这儿景色多好。”

眼前的绿叶和枝条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满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奇特植物。一团团深邃又新鲜的深绿和嫩绿在灰蒙蒙的背景下非常耀眼,阴霾也阻挡不了它们的鲜艳。它们生长得恰到好处,所有植物的高度都差不多,齐腰而长,不至于让人混迹在里面看不出来,又不会让人在绿丛中漫步而显得突兀。虽然没有高大茂密的树木,但一些有锯齿的大叶子穿插其中,让我感觉仿佛来到了热带雨林。

“还有些热带植物呢。”玛丽饶有兴致地指指点点,好像在参观植物展览。

“怪不得我想到了热带雨林,还是叫它热带植物园好了。”

“看这天气,快下雨了,而且是暴雨。”玛丽抬头看天空,叹息道。

玛丽刚说完这句话,我就感觉到几滴颗粒很大的雨落在了我脸上,看来大雨就要来了。她带着歉意看着我说:“我真是个乌鸦嘴,我们这就下去。”想到大雨有可能阻碍我的计划,因为很容易留下痕迹,这是秘密行动最忌讳的,我失望的心情就又加重了,我遭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趁雨还没开始下大,我想多逛逛,熟悉一下环境。”事实上我只是想仔细看看这里的构造。见我有了散步的兴致,玛丽显得很高兴,她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

不一会儿我就把顶楼逛了个遍,毕竟挖去这些植物,这里只是个长方形的顶楼空地,就像普通公寓楼一样,一般只建有蓄水池。植物在这里被划分成了几个正方形的区域,各个区域被几条纵横交叉的铺着鹅卵石的小路切割开。小路不宽,只能容两个人并肩行走,但玛丽一直跟在我身后。走在石子路上的同时,我仔细地观察身边那些植物,植物本身除了品种令我疑惑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但我发现我左右两边的区域里分别有两根蓝色管道非常隐蔽地从植物丛中穿过。蓝色管道很细,只有普通水管那么粗。我有点莫名地激动,说不定我可以顺着它找到一个隐蔽的出口。

“那是什么?”我指着管道兴奋地问。

“水管啊,给这些植物浇水用的。我们没有足够人力来做这事。”

“难道不会只浇到一个地方吗?”

“不会,种植物的土壤事先就被挖成了一道道的沟壑状,水只要从一个地方出来,然后分流到各个沟壑就好了。”

“水管是从哪里连的?”我谨慎地问。

“就跟卫生间的水管一样的,当然连接着主干。”

我又一次失望了,除非我掘地三尺,否则没可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从下水道逃出去,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植物区域再扩大一点就是篱笆模样的栏杆了,但看上去材料是铁制的,我没有再走过去。雨滴落得频繁起来,我的头发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雨纱,眼镜上也沾上了水珠。玛丽走过来对我说:“雨下大了,我们下去吧,别感冒了,免得引起并发症,那样就麻烦了。”

我们俩按原路返回,我丝毫没去注意周围的环境。忍着疼痛,我脑子一直在思考着,视觉神经不断闪回之前看到的场景。

8

一回到楼下,外面就下起了暴雨。我在楼里面听到了狂风扑打在建筑表面的声音。不断划破天际的闪电让电流变得不稳定,楼道里的灯不停闪烁,我们在时而黑暗时而又恢复光亮的楼道里行走。我们在楼上逛了不到半个小时,而16楼现在的情形和我上楼前没什么两样,那个黑人守卫还是坐在那里,两个护士还是那么呆板,只是现在大厅里略显拥挤,有三个实习生模样的工作人员手拿一些资料站在中间,讨论着什么。他们见我和玛丽过来了,纷纷向我们点头致意。“我们是一个医疗团队。”玛丽介绍道。

我向玛丽问起接下来还有什么任务,她摇头说没有了,这正合我意。“那我先回病房休息吧,今天真的没事了吗?”为了确认她的说法,我再一次问。玛丽笑道:“你到这里就是来休息的,没必要那么紧张。不过你明天会逐步接受一些治疗,打点滴、注射药剂什么的,先增强你的体质。”

听完她的话后,我把头向后仰了仰,开始向病房走去。我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供我想办法逃出去,回到病房后我不打算再出去了。现在我已经对整层楼的信息和构造了如指掌,比如它总共只有两个出口,电梯和楼梯。其他空间都是封闭的房间,而我又不能从17层的高楼向下跳。我要想离开这里,只能从电梯和楼梯走,而楼层中心每个时刻至少都有一个人守在那里,并且女侍应一直都会坐在电梯里。每一个都是棘手的问题,而这些都是一个文学教授从来不会想的问题。我是第一次尝试着做一个侦探,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在这方面我或许还不如一个小孩子。况且,我还拖着病体。我到底有多少方法能出去呢?

“你怎么了?”玛丽问,她的声音陡然增强。

我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感觉脚踩到了另外一片土地上,一大片柔软的土壤,脚踩到上面就会慢慢陷下去,因此走的步子也是晃晃悠悠的。我还是清醒的,我不是要昏倒了,而是疼痛到达了顶峰,或许身体在忍受极端的痛苦时意识会产生幻觉,但我也不觉得这是幻觉。我先是左摇右晃地往回走,然后夸张地弯下腰,捂住腹部,我从玛丽看着我的惊恐的表情中知道了我的痛苦程度。

她扶我坐到了地上。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疼痛难忍,我只得紧闭着眼来减轻腹部的负担。之前我一门心思在想怎么逃出去,现在我的心里只在想一件事:我这是快要死了吗?

“快过来!出状况了!”我听到玛丽在喊,她在朝大厅的方向喊。

我艰难地把背靠在墙上,让自己坐起来,一轮顶峰的袭击被抵挡了过去,我得以有时间喘息。一波过去后,必然暗含着下一波进攻,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这才是最重要的。过去的已过去,未来还不可靠,我能掌握的只能是现在。在艰难困苦后喜获闲情逸致的情况下,最容易滋生的是自我安慰的情绪,我乐观地想到自己暂时还不会死。

“再忍一会儿,”玛丽安慰着我,“你的病果然很特别,很难见到这么难以忍受的疼痛。”

或许是玛丽的手吧,她的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让我想到血液中流淌的亲情和我的亲人,也许是这些让我平静了下来。在异乡的生活中,亲情似乎已被我逐渐遗忘,爱情取而代之,占据了我感情的很大一部分比例。这是每个人都害怕的,但也是最令人无奈的。这也是为什么弗吉尼亚离开后我一度失去理智的原因之一。果然,在这次规模巨大的疼痛袭击被镇压下去后,除了这一刻,我脑袋里再也没闪现出亲情的影子。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朝我逼近,我右胳膊被扯了过去,衣袖被粗鲁地卷了起来。我又感觉到了注射药剂的刺痛,这我再熟悉不过了,得大病的一个重要经历就是打无数次的针。他们喘着粗气,像在抢救一个病危的病人,随后他们之间爆发了一阵争论,我一句话也没听清,我猜他们就是刚才站在大厅里的三个工作人员。玛丽也参与了这场争论,最终也是她平息了争论。我的身体随着不整齐的脚步声的远去而渐渐觉得舒适,过了不知多久,等我完全清醒后,玛丽才把我拉起来。

“你打了一针吗啡,看来你对这家伙上瘾了。看你刚才那死去活来的样儿,吓死我了。”玛丽打趣道。她语气可爱,似乎想缓解刚才造成的紧张气氛。

外面大雨还没停,我还是听得见密集的雨点落在大街上的声响,走廊里的灯也因为电流不稳而轻微闪烁。我现在就像待在一个制造科学怪物的阴森实验室里。我喘着气继续向病房走,玛丽说她要把我送到门口,也并肩和我走,我感觉这短短的路程却像是走了很久。

走到房间门口,我转动圆形门把打开门,一脚踏了进去。然后,出于礼貌,我转过身面对玛丽,准备和她道别。

她也微笑着看着我,她脸上虽然有不少皱纹,身材也略微臃肿,但她的笑容就像一个姐姐般和蔼。但一想到她这一系列关怀备至的照顾背后,隐藏的是她监视我的阴谋,我就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她说:“亲爱的文学教授,祝你做个好梦!”

如果没有意外,我也应该对她说上一句祝福之类的话,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她:“刚刚你们在吵什么?”

“你听到了我们的争论?”玛丽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对我突然说到这个问题很诧异。

“没有,我只是听到你们在吵。声音很大而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只是很好奇你们在争论什么,难道是医疗秘密吗?”

她的脸上浮现出宽慰的笑容,比之前的微笑显得更和蔼了,如果最开始的微笑是姐姐般充满关怀的笑容,那么这时的笑容就来自于慈爱的母亲。她笑着说:“看来瞒是瞒不住了,教授总是比普通人敏锐。”她轻轻晃了晃左手提着的一个白色塑料袋子,上面印着医院的标志,袋子里装着东西,看上去不沉,因为玛丽一脸轻松。“如果教授真有这么神,那我不问就知道你们在吵什么了。”我说。事实上,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她手里还提着个袋子。

“这是他们刚才给我的。”她说。

“刚才你们是在因为这个争论?”

“对,他们不肯把这东西给你,所以我就和他们吵了起来。但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这是我的东西?是我的衣服还是银行卡?”

“不,都不是。”她低下头,提起袋子,把口袋对着我,然后把它打开了。

袋子里面有三个不大不小的药瓶,上面贴着标签,瓶子里装满了药水,还有三个针管。它们被胡乱地塞进塑料袋里。

“它们像是,这可不是我的东西。”我说。

“说它们是你的东西,是因为如今你已离不开它了。刚刚要是没有它,你现在肯定还痛得死去活来。这些东西是吗啡,止痛专用,如果出现刚才那种情况而我又不在场,你就给自己打一针。虽然你只会在一个很小的区域活动,我还是建议你随身带上一针。药瓶上有标签,写上了药名,不用担心被认为是。”

于是我从她手中接过塑料袋,把它靠着墙壁放下。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之前你是不是不打算把它给我?”

“为什么这么说?”

“我问到了你们的争论你才把止痛药给了我,那我不问是不是就不给我了?”

她脸上又浮现出慈爱的微笑:“当然不会,这是关系到你性命的大事。只是我没必要现在就给你,而且这些是目前全部的止痛药。我们就是在这一点上产生了分歧,他们不同意一下把药全都给你,认为这种行为有危险,但我主张这样做,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药效持续的时间有点长,我那时候只是想让你今晚好好休息。”

玛丽仿佛从一个性格开朗的大姐转变成了一个倾吐真心话的亲人,一瞬间,我觉得她好像就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而她的关怀都是发自内心的。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我觉得玛丽是个称职的护士,是个热心人,我很想信任她,告诉她我心中所想;而另一方面,我又不知道玛丽的这些举动背后的真实意图,我一刻也没忘记她是马丁或者菲利普派来监视我的,因此我总是有所保留。我甚至想,为了不让我和护士在日常相处中产生感情,从而影响他们对我的监视,所以才派了年老色衰的玛丽到我身边。

我借口头昏匆匆和玛丽道了别,随后我迅速把门关上了。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看到半拉上的窗帘背后隐藏着的夜色,我知道时候不早了。当你无事可做的时候,晚上9点就能看做是深夜。安装上窗户的那面墙背对着闹市区,我透过窗户看到的除了星星点点的橘色灯光,就是大片大片的黑暗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还没停,但已经小了许多。明天又是一个阴天,天气照这样继续下去,雨后产生的痕迹将很难被抹掉。

清冷的光填满了整个屋子,我没打算开灯。我把墙边的那袋吗啡提了起来,毫无目的地提到眼前看了看,然后走到床边,看也不看就把袋子扔到了地上,自己则一头倒在了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累,也许是因为我不久前才在地狱旁边徘徊了一圈。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渴望的其实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也许是因为药效还处在顶峰阶段,我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也许让你们失望了,你们本以为我会趁现在思考怎么逃出去的,对吧?你们想,经过一夜的冥思苦想,明天我就能顺利从这里逃走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就跟任何一个瞌睡的人一样,我也无法抵御困意的突袭,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深层睡眠前产生的宁静和舒适了。我把腿抬到了床上,侧脸紧贴着枕头,扯过被子盖住了一半的身体。睡之前我还在想,我该给自己一个暗示,让自己睡一两个小时后再起来,好好想想离开这里的问题。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醒过来后我一定会骂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又得在这里滞留一段时间了。这一睡不知道会睡多久。

但我可能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那时,我在一阵柔和的摇动中惊醒,我以为发生了轻微的地震,或者那是梦境里快死的标志,是死神来索取我的性命了。还好,不是上述的情况。从熟睡中挣扎着醒来是不容易的,我努力睁开双眼,天花板的白光像利刃一样刺进我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我才能完全睁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意识到房间里的灯被人打开了,随后我才看到是玛丽在摇我。她动作很轻,没有说话。我仍然是微睁着眼睛,或许到她离开的时候我才适应房间里的强光。

看见我有反应了,她立刻停止了摇晃。她直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我敲了很久的门,见你没回应,怕出什么状况,所以才开了门进来。”她像是在为自己的擅自闯入作解释,在我看来这是多余的,她本来就是在监视我。对一个囚犯来说,是没有隐私可言的。

“我睡着了……可能是药效太强。”我说。

“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真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是来定点查房吗?”虽然我眼前一片朦胧,但头脑却很清醒。

玛丽张大嘴巴:“噢,我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才来的。是这样的,刚才值班护士那里接到电话,说是明天菲利普校长会来看你,时间大概就是在明天早上。按照规定,你是不能和外界接触的,但因为正式治疗还没开始,他又是你的校长,所以就答应了这次探望。这也是最后一次外界的探望。就是这样。”她把话说得言简意赅。

我本想说“没关系,我不想见他,是不是最后一次也无所谓”,但我什么也没说。这是恨意在作祟,如果学校真的想让我康复的话,他们不会这么对我,无视我的个人意愿,把我关在医院里。而这一切,都是菲利普实施的。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脑袋里就一直在盘算我是不是可以借这次他来看望我的机会报复菲利普,同时我也在思考我的出逃计划。我知道这都是很黑暗的想法,但这并不代表我已经堕落了,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没人能阻拦我寻找弗吉尼亚的脚步。如果有人阻拦怎么办呢?很简单,那就像个莽夫一样干掉他。

“你清楚了吗?”玛丽停顿了一下,“那我就不打扰了,你继续睡吧,祝你好梦。”而与此同时,我的思考也已经有了结果。

玛丽已经走到了门边,准备关灯。我观察到,因为眼睛不好,晚上关了灯后看不大清,她是先打开门再关灯的。她扭动了门把。

这时候,我强忍住身体的疲惫不堪,像个精力充沛的小孩一样,一把掀开被子,从病床上跳了下来。落地后发出的一阵巨大声响,使玛丽惊呆了。如果我只是个小孩,她可能会认为我只是在调皮捣蛋。现在,我能控制住自己吗?我觉得不能,因为我感觉到我的脸已经变得扭曲,愤怒在上面蔓延。我张着嘴大叫,双手抱住脑袋,拉扯着头发。咆哮声越来越大,玛丽已经打开了门,在往后退,她可能从来没照顾过这样的病人,所以她害怕了。我半蹲了下来,像犯罪嫌疑人一样双手抱头,继续发出内心深处的怒吼。她往后退了几步之后,又重新向前移动。玛丽正在经历心理上的挣扎:她是个护士,又是我目前的看护人,理所当然要保护我的生命安全;但她又是个普通人,扮演着女儿、妻子和母亲的角色,面对危险总得考虑到方方面面。最终,她迈出了一大步,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弯下腰把我扶起。她一直轻拍我的肩膀,既为了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是在努力安抚我的情绪。

事情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受到控制,因为我变得更加歇斯底里了。她的手放在我的肩上,但这没能带给我放松的感觉,反而让我更不自在了。她的安抚让我觉得有一副枷锁套在了我的身体上,因为我感到肩膀没法移动了。情绪失控者的感觉比任何人都敏感,我又开始咆哮,这一次声音更大,脸上的表情更疯狂,以为已经控制了形势的玛丽又被吓坏了。我趁机挣脱了她的手,在房间里不停转着圈,拿起一切能被我拿起的东西乱扔。玻璃杯、被子、枕头、房间里的盆栽、我那可怜的眼镜。几乎病房里所有物件都被我摔在了地上。玻璃杯在触地的一瞬间就碎了,碎屑甚至溅到了我和玛丽的脚上,盆栽里的土也倒出来了一点,其他东西都胡乱倒在地上,病房里一片狼藉。但我唯独落下了床脚的那一袋吗啡,可能是放的地方太隐秘,没让我发现。玛丽被眼前这一切惊呆了,她不知道我的体内在发生什么化学反应。然而我还没有住手的意思,我满脸愤怒地走到床边,一手抓住床尾,一手握住床边,想把病床掀翻。这时候,玛丽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斜瞟了一眼门那边的状况,发现玛丽不在了,但还是没停止这疯狂的举动。很快,最开始看到的那三个工作人员冲了进来,玛丽也紧跟着他们进来了,但她只是站在门口。他们没有任何停顿,一进房间就冲到了我的身边,把我按倒在了床上。床本来就已经抬起来了大部分,但现在因为我被按倒,所以床也落在了地板上。我还是继续挣扎,其中一个瘦削的工作人员掏出针管直接刺向我的手臂,直觉告诉我那是镇定剂。等他注射了一半后,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就又开始拼命挣扎,仿佛遭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他们都快按不住我了。

我挣脱了他们,但镇定剂还没注射完,针管却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的手上又被划出了一道血痕,显然是挣扎的时候工作人员没拿稳,让针管借着惯性飞了出去。他们见带来的唯一一针镇定剂消失了,都显得很慌张,玛丽也在不远处躬着背在地板上寻找。“我要再去拿一针过来吗?”那个瘦削的人按住我说。这三个人的脸差不多占满了我的眼眶,他们神情紧张。

“没必要了,你看。”其中一个人说。

“这么快就发挥作用了。”

“真是不可思议。”

在他们诧异眼神的注视下,我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不再挣扎,脑袋重重地垂到已经被捡起来的枕头上,看样子已经回到了理性状态。没人料到镇定剂的药效这么厉害,也没人想到这么快我就能恢复理智,只有我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三个人和玛丽围到了一起,交代了几句后,他们就离开了。就像刚才进门的时候一样,玛丽也是最后才出去的,她关上房门之前担心地回头看了看我,眼神中流露出关怀和担忧。虽然她年龄没那么大,但是配上她那臃肿的身材,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和蔼的大妈一样。

“记得明天菲利普校长会来。”她声音很小,蜜蜂般的声音。尽管我听到了,但没有做出回应。出去时,她把灯也关掉了。

他们走后,病房里重归寂静,损坏的东西已经被他们打扫干净了。我嘴角显露出浅浅的微笑,就好像不久前听到了一个好消息。趁着镇定剂还没发挥作用,我想起身确认几样东西。因为害怕他们不放心,又走回来查看我的情况,然后把我按在床上,甚至想出更严厉的惩罚措施在我身上实施,我就又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直到镇定剂在血液中溶解后产生的困意扩散到了全身,直到外面屈指可数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我才在黑暗中站起身来。

我要做的事情不多,所以我不担心我会在药力的作用下突然睡去。房间里很暗,时间大概已经午夜了,外面的走廊传来幽深的脚步声,可能是无聊的守卫在走廊里来回巡视。要从这里逃出去是不容易的,我想,这么晚了还有人兢兢业业地看守整层楼。起身后,我一直在床底下摸索,尽管没光亮,但凭着直觉,我动作很熟练。我先确认了放在床边的塑料口袋,里面装着解急的注射式吗啡,它放在那里完好无损,我又把它往床底下推了推;然后,我伏在地上把身子探到了床下,一只手放在地上支撑身体,另一只手在不断摸索着什么。

我用右手臂做扇形状来回大范围地搜索床底,几番周折后,没有任何收获。一丝紧张的神色像刺青一样刺在了我的脸上,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脸都定格在这样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上。随着搜索无果,我又把身子往里面挪了一点,继续扩大摸索的范围。手移动到床底下正中间的时候,我摸到了一个东西,一阵持久的兴奋感突然在我心中爆发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把身体移出来,不顾床底下的灰尘和越来越强烈的困意,一出来我就把拿到的那个东西放到有微弱光源的地方仔细查看。一个还有一半剂量的针管出现在我的眼前,因为我握住的是针管尾部,所以一直没有伤到我。我满意地笑了,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我能感觉到笑容很疲惫,但这不妨碍我的好心情。在这种痛苦情况下还能咧开嘴笑的时刻是不多的,除了对没把药弄丢感到高兴之外,我还在庆幸仁慈的上帝能让我在这种时候还能开心地笑。

在我抓准时机,把针管扔出去的时候,我的把握也不是很大,因为我什么也看不到。我仰面只看得到他们三个人的脸,而且我被死死按住了,如果不拼命挣扎,是不可能把那针镇定剂拿走的。这就造成了针管的不确定性,我只是在针管飞出去的时候抓到了一下,改变了针管滑行的轨迹,而他们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比起他们,我知道针管大概在什么位置。

我像找到一个宝物一样捧着针管,用手拂去上面沾上的灰尘,再拿衣袖弄干净针头。随后,我摆正了枕头,把针管放在了枕头旁边,我放得有些歪,因为镇定剂让我站不稳了。想到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我不由得对我的身体捏一把汗。本来就有这么严重的病,还这么肆无忌惮地使用镇定剂和止痛药,我知道这样对健康没有好处,但时间是宝贵的,只要能延长我的时间,什么办法我都愿意试一试。

我如释重负地倒在了床上,身上的灰尘因为撞击都飘到了空中,在房间里微弱而寂凉的光线映衬下,缥缈的灰尘仿佛把我带到了一个冰天雪地中的沙漠。出于谨慎,我又把针管往枕头下面移了点位置,确认了所有事情之后,我才放心地合上眼。在没有任何牵挂地入睡前,我还在想一个问题:这是不是我最后睡的一次安稳觉?我扭过头看了看压在枕头下露出一半的针管,再把手垂到床下用指尖碰了碰塑料袋,然后沉沉睡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