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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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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楼前的院子里,满是花树。其中一株绿叶发亮的栀子花,十分显眼地立在草坪一角。一年一度,当清白的花朵绽遍花枝时,它更显眼了。可是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正在它展苞初开、芳香四溢时,来了一场暴风雨,把它摧残得遍体鳞伤。这几日,被风吹斜的花枝虽已复原,但花朵大都殒命在地,由本来光华熠熠变得毫无气息。

清香袭人的花树,一经风雨,变得如此凄凉惨淡,我心里不由得微微一震。

栀子花,其实我并不十分喜欢。但是,它的形象和我的一位好友紧密相连。由人及花,有时会因它而生起美好的联想。我和我的妻子曾在合肥度过一段漫长的日子。在那里,这位好友始终和我们相处融洽。后来我和妻子从合肥调回上海,我们忘不了合肥的一些挚友,她是我们不仅思念而且放心不下的。分别以后见不到她的身影,但面对栀子花,会想起她当年的神采,也是一种安慰。所以,我们刚搬进这座院子时,妻子对着这株花,高兴地说:“想不到她也住在这里。”

可是,就在我们搬进新居的第二年,正值栀子花含苞待放,突然传来她身患绝症的消息。我们在震惊之余,仍抱着一线希望,祈愿上天对这位心地善良、才华出众的朋友手下留情。她也知道了自身的不治,但平时常说“活着没有意思”的她,此时涌起了非常强烈的对生的渴望。她央求医生无论如何挽救她,她还要好好地生活、重新生活。她在病榻上给我的妻子来电话,以微弱的声音打听上海的医院,要来上海求一条生路。谁知打过电话没有几天,我家楼前院子里的栀子花刚要盛开,她已离开了人间。

她的死讯,令我以及她在上海的友人们十分悲痛。这些上海的朋友和我一样,前几年才从合肥调来,同她也都情谊深厚。对于她的生,对于她的死,我们都觉得是演着一幕幕悲剧。而剧的展开,总是闪动着风雨中栀子花的影子。

她去世之后的不少时日,朋友们不断提起她。说起她的兴趣、性格和为人。她这辈子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唯一的爱好是文学。她一身恋着文学,她和栀子花的形象的联系,也缘于文学。二十年前,栀子花芳香初散的季节,当时风华正茂的她,为栀子花写了一篇极其精美的散文。这篇后来被收入《中国新文艺大系》以及多种选本,清丽动人,立即使她在安徽赢得文名。她不仅擅长散文,还精于诗词。她的才气时常流露在平素睿智机敏的谈吐中,或是对人对事的评论,或是对文学作品的剖析,她善于快捷而锐利地抓住她所褒贬的对象的本质,从深处揭示本质的意义。她的为人也属上乘,特别是坦荡的心胸与助人为乐的品格,为朋友称道。

对她怀有好感的人们期望殷殷,都盼着她大有建树,本以为她会以那篇写栀子花的散文为起点,从此驰骋文坛,实现自身的价值。令人非常惋惜的是,在此后的日子里,她虽然断断续续地写过一些短文,然而只是软弱无力地徘徊而已,再也见不到她英姿闪动、奋勇向前的形象。写栀子花的散文尽管十分精致,然而在一个作家必须艰苦跋涉的长途中,它毕竟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峰,前面还有多少高峰需要攀登!可是她竟然止步不前了。栀子花芬芳初绽,却变成昙花一现。何以会有这样的局面呢?这几乎成为一个谜。

有的朋友断言,很可能是她那篇情系栀子花的散文,埋下了她悲剧的种子,这篇散文倾注了她的心血,是她对人生一角的描绘,同时又是她自身深处的写照。栀子花,以质朴素雅为形,清新遒劲为骨,无心散发清香而清香四溢,正是她的自况。花气虽然袭人却清淡无比,有一般的花难以企及的整肃高洁,是她的自傲。然而此花往往在乡间备受喜爱,华堂高阁之内未必赏识它的朴实无华,是她的自卑。自傲与自卑相反相成的特殊情结,纠缠并煎熬着她敏感而脆弱的心。自傲冲击着她的勤奋。自卑又助长了她的疏懒。面对变幻莫测有时残酷无情的社会生活的阴暗面,她缺乏直视之功,也短少消解之力,原不坚强的心神就渐渐受到侵蚀。于是她意锐而气竭。于是她眼高而心灰。日久天长,她述而不作,眼高手低,口才未减而文才渐衰。

深知自己的她,也时常希望改变自己日益萎缩的形象,她也懂得,改变自己形象的关键,是要及时而果断地调整自己的精神。而调整,必须具备足以推动自身改变的内力。对她来说,内力的唯一源泉是感情。而正是在这至关重要的感情主要是爱情问题上,她命途多舛。多舛的命运激化了她多愁的性格,多愁的性格又加深了她多舛的命途。在感情的凄风苦雨中,她表面异常坚强实则十分软弱,恍恍惚惚地匆匆穿行,似在行进却并未向前。时光闪逝,春秋几度,她又总是孤身只影。即便是偶有扶携,也似乎不是她的初衷所系。在不断的或隐或显的阵痛中,她不断地消磨着自己。

尽管是她的好友,我也难以十分准确地揣度:对于爱情,她究竟在什么状态下、在什么程度上作了深层的思考与执着的追求。但显而易见的是,她总在寻寻觅觅,却好像总也寻觅不到她所理想的爱情。是她心气太高?是她不肯安分?抑或对方与她本无情缘,难以久长地共戴情天?她多次结婚,多次离异,常见她为飘荡不定的情感怨天尤人,心神不宁。这种无休不止的情感折磨,如果发生在一个生命力意志力极强的人身上,可能反而会激发艺术创造的勃勃生机,可是她不具备这种力量。爱的失意与失望,加之惰性的萌生和蔓延,转化为文思的迟滞甚至枯竭。对于友情,她也颇为注重,也曾因此作了许多付出。但由于种种原因,于不知不觉中,她和朋友们渐渐有了距离。她可能觉得原以为可资恒久的寄托的友好种种,远隔了她昔日浪漫的愿望。比如她要好的几个朋友包括我和妻子,纷纷从合肥调离,很可能使她理解为美好的友情也有疏远之日。她以为唯有父母爱她怜她之心不变,她也始终不渝地敬爱他们。可是,这种亲情,终究不能替代她视为精神支柱的爱情与友情。在漫漫岁月中,在踽踽独行时,她未必万念俱灰,但心境难免凄切,精神懒于守望。后来,恐怕连写栀子花时的自傲与自卑也渐次消淡,用她的话说是“心绪非常宁静淡泊”,实际上可能是一片空茫,举步维艰,不知前方为何方了。

作为她的友人,不曾在她重病时前去探望,也不曾在她离世时前去吊唁,我深感愧疚。曾有一个想法萦绕在我的脑际:她久卧病榻,自知不起时,有没有细检过自己的一生?作为曾经被誉为江淮才女的她,未能抵达她一度朝思暮想的彼岸,未能最终圆文学之梦和爱情之梦,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情绪牵住她的心灵?

栀子花仍在我家的阳台前绿荫浓浓。原以为我在它的枝叶上和每年绽放的花瓣里,可以读到珍贵的友谊;不曾想到,现在,我每次见到它,却读到一幕我十分熟悉的生命的悲剧,以及我未必十分熟悉的悲剧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