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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地 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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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后”作家小说专辑

接连几天,傅源总被同一场梦惊醒。窄窄的竹床上摆放着冰凉干硬的身体,他的魂魄立在竹床旁,焦灼地望着肉身,往哪儿埋呢?

早饭时,妻子不住地觑看他。他目光涣散,暗紫色的瘢块淤在眼下。她说:“清明时你去了百龄园,别是撞邪,买包朱砂装兜里吧。”

百龄园在城市的西北角,本来跟傅源毫无关系,直到老乡吕端在此下葬。清明的早晨,几人相约来到墓园,有人捧着鲜花,有人提着水果,傅源手里擎着一根长长的柳条。南方柳树少,这根水绿的柳条得之不易。昨天他跑了几十里路,在城郊湖边找到柳树,小心地折下一枝,又放在瓶中养了一夜。

走进园门,擎着柔软柳条的傅源,全身一僵。上千座坟茔压面而来,都是深色的花岗岩,庄重的魏体字。他睁大眼睛仔细辨认,无数面目相若的墓碑扑过来,他身体猛然一颤,整个人变成一颗风干的小橘子,缩缩着,紧巴着,往小里逃命,好像猛虎压顶而来。

这时,他听到吕端妻子慌乱的叫声:“吕端在哪儿啊?”他定住神,提醒道:“别慌,证上有编号。”循着编号找到墓地,傅源发现,这里没有一块湿润的土地,无从插柳。无土无草,看不出是新坟。人们默然而坐,某些细微柔软的情感在空气里悄然滋长。朋友离世两个月后,傅源狠狠心,把他的手机号码改成了墓地编号。

临走时,吕端妻子环顾着偌大的公墓,说:“我心里没底了,把他埋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哪能放心呢?”傅源想起吕端的遗愿,亲朋们曾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堂皇地、理智地否决了吕端的想法,最终把他送进此地。

梦里,傅源的身体找不到一抔黄土,魂魄游荡到百龄园,看到一根翠生生的柳条斜倚在坚硬的岩石上,风吹来时,柳叶顺着风的方向躺过去,风的尽头,浮现出吕端的笑容。吕端的脸总是刮得很干净,笑容和善温柔,像一朵花慢慢地开,像一波涟漪静静地漾开。这些年,有个性的人傅源见得太多了,反而对平和的人印象极深。梦里,吕端轻雾般在空中飘来荡去,罩着宽大的袍子,赤着脚,面容宛若生前,身上有雨后青草的香气。他追随着吕端,一路向北。

再醒来时,回乡的念头像一颗轻盈透明的水晶,从千头万绪的琐事中缓缓升起。他试着跟老婆提了提,老婆皱起眉头,问:“不过年不过节,回去干吗?”

回去干吗?替老乡吕端回去看看。傅源迅速评估了答案,显然无法令她满意,便不再多说一句。争辩的结果只有一个,她永远正确,永远顾全大局,永远委曲求全。而且,自从发现了她的秘密,他的固执和暴躁就被那冰一样冷酷的事实封冻住了。

三个月后,在深圳湿热的夏天里,傅源等到了机会。

近两年间,他越来越喜欢拉家常,打给姐姐的电话很频密,诸如考大学、生孩子、死生离合的消息就这样从老家传至边城。这晚闲谈时,姐姐漫不经心地提起,大堂叔没了,小名叫锁头的那个叔。电话这边,傅源紧张起来,啥时候?姐姐答,报丧的说是昨晚。她又加上一句,没给你下通知就不用回来,几千公里呢,都理解。

傅源坚定地说,我回去。他故意大声说,老家的事总不往前凑,人家背地里不知怎么白话我呢。

舷窗外,深圳渐渐退去,眼里只剩云天了。那种透明的蓝色,令傅源想起吕端火化时的天空,晴朗得让人看上一眼,半天回不过神来;晴朗得让人不自觉地,眼睛已微微湿润。那天,吕端被推进去后,他不停地抬头看烟囱,约摸等了十几分钟,第一缕烟逸出来了。烟在翠蓝的天空上扯开一条通道,不是大团大团地涌出,那烟是细瘦而轻盈的,青灰色,渐渐飘散,消逝。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他感觉吕端飞上天空时,那么急切,又那么欢快,仿佛从未如此自由过。

对傅源的千里奔丧,姐姐错愕不已,说:“没这个必要,大老远的谁会攀你?”傅源最不爱听这个“远”字,“远”是他的短处、缺陷、顽疾、永不愈合的伤口,令他自卑又敏感,他不领姐姐的情,羞恼地问:“离得远,人也远了吗?”

这不用问,很多亲戚都已淡忘了他的存在。又有一种乡村闲妇,最爱挑理儿,早放出话来,说就当没他这个人了。陵州有陵州的世故,缺少人情往来,渐渐就远了。谁家的孙子摆满月酒,他没随份子,谁家死了老人,他没去吊唁,红白事都需要人来撑场面。当在老家的婚丧嫁娶中缺席时,不能奢望亲戚还拿他当一家人。每次往深处想,他就感到一种彻底的虚空,他从来都未属于深圳,并且,他也渐渐不属于傅屯了。

父亲却欣慰,说:“回来好,回来好,你堂叔跟我是一个爷爷,近着呢,下午咱爷儿俩就回傅屯。”

下午父子俩来到傅屯,傅屯是傅家祖坟的所在地,地处陵州西郊。路上,父亲絮叨着:“你大堂叔在省城呆了几十年,在傅屯没家没业的,幸亏还有个兄弟守住了根儿,不然怎么安置?”

傅源纠正道:“二堂叔早没了,现在只剩下凤婶子。”父亲说:“都一样,她替傅家顶着门户呢。”

对凤婶子的最后印象来自大前年,那年傅源提着花生油和白条鸡探望过她。凤婶子是他心目中最有亲切感的农村婶娘,通达世故又不失热诚朴实,脸颊上有两抹酽酽的枣红,那年见着却很显老。眼看一儿一女成了家,她也该享福了,谁料男人得了脑血栓,三户人家跌进无底洞,钱花净了,人也撒手了。就在那一年,傅源觉得凤婶子变了。作为乡下人,厄运不会使她内心痛苦抑郁,她的怨恨和愤懑写在脸上,头发修得很短,越发显得怒发冲冠。还不到六十岁,肥厚的老年斑已爬满胳膊,肉皮松松地从两腮往下掉,牙齿过早脱落,下巴往上翘着,一脸标准的老寡妇相。

人老了,最危险的心态就是回头一看,觉得自己这辈子亏了,命欠她的,身边每个人都欠她的,社会也欠她的。但劝慰的话傅源说不出口,换作他,也无法做到身心泰然。

小时候去凤婶子家玩,傅源喜欢她家阔大的院落。院墙下种着枣树、香椿树,影壁前搭着丝瓜架,菜畦里是小白菜、笨茄子、胖辣椒,后院篱笆里养了十几只鸡,是城里人开两个小时的车去郊外才能享受到的田园生活。

傅源再次来到了这座院落,正值盛夏却并无葳蕤之气,菜地无人操持地荒着。院子当中搭起灵棚,灵堂设在正房。

祭拜完了,傅源在里屋见到凤婶子,她的模样令傅源悚然一惊,凋残的花朵远不能比拟她的衰老,她曾经像一条清蒸鱼,雪白,水嫩,却被岁月狠命戳了几筷子,那破败和狼藉,叫人一看心就凉了,日子没混头了。

凤婶子先盯着他“认”了一下,接着不住地点头。她把孝帽给他戴上,用试探的口气说:“论理,堂侄要守灵——”傅源打断她,说:“都按规矩来。”

他在灵棚里找到逝者的儿子,堂弟傅安,挨着跪下了。两人已多年未见,但在这个场合下重逢,又都是城市回乡一族,对视一眼间分外亲切,莫逆于心。傅源问:“回来是大堂叔的意思?”傅安说:“是老爷子的心病,让我一定把他送回来。赶上天热,先在省城办了遗体告别,火化了才送回来。”

青色的瓷罐摆放在遗像前。吊丧的宾客一到,傅源就和亲人一齐发出悠长的哭声。一同跪着的家族成员,多半已印象模糊,刚打照面时叫不出名字,有些不尴不尬,但在哭声中,他感到疏离渐渐消失了,裂开的缝隙弥合在一起,他们之间,有着久远而深刻的关联。

前来吊唁的都是乡里乡亲,有人哭得真切,也有人用手绢盖住口鼻努力地挤眼,无论如何,礼数都到了。黄昏时吊唁的人少了,傅安抽空对他说:“大老远赶回来太辛苦,回去休息吧。”

傅源走出院落,对父亲说:“我想去祖坟看看。”父亲点点头,说:“祖坟规整过几次,你都没赶上。咱傅屯人有了钱,第一建房子,第二就是修坟地了。”

薄暮中,傅屯窄窄的土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人。父亲领着傅源,先穿过大片的麦子地,又走过一处苹果园,他说:“孩子,不远了。”

这时,傅源听到一种奇怪而巨大的声响,卡拉,卡拉,卡拉卡拉。

他停下来,问:“什么动静?”父亲听了听,又望望前面的庄稼,压低声音说:“是高粱在长,在热天里长。”

通往祖坟的土路上,几百株高粱发出卡拉卡拉的巨响,那声响里有一种神秘而原始的魅力。他凝神倾听,忽地觉出声音有几分熟悉。就在这个瞬间,四十五岁的傅源被带回到十七岁时闷热的暑假。同样是难熬的热天,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他听到腿部骨节的响声,卡拉,卡拉,两个月间,他的身高窜了十厘米,像一杆疯狂的高粱。

傅源变成一株行走的庄稼,全身散发着一股潮湿而陌生的生命气息。随即,他在祖坟的地面上看到一幅巨大的雁阵,空气中传来翅膀扇动扑棱扑棱的声音。

父亲指着最远处的坟头,说:“看,那是你祖爷爷。”傅源看到一只精神健旺的老雁。父亲接着介绍,左右两边是老爷爷兄弟俩。傅源看到老爷爷兄弟二人分属于人形雁阵的两侧,后面还有数只健美壮硕的雁,列队而飞。

站在这块地上真踏实,父亲说,这地是咱老傅家的,从1978年开始,就是咱老傅家的了,以后也永远都是咱老傅家的。他又感叹道:“祖爷爷老爷爷,你哪还有印象?”傅源摇摇头,说:“看到了,都在呢。”

按照序列,傅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眼穴。他记起,在深圳的最初几年里,领导用赞许的眼神望着他们那拨年轻人,说:“都是好种子,好苗子。”二十年过去了,傅源知道,他没生长成栋梁,稀里糊涂地活着,羸弱而单薄。

此刻,站在这块地上,他长成了一棵巨树,枝桠上挂满肥厚浓绿的叶子,绿得湿漉漉的。他的双脚钻进土地深处,又和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根系虬曲盘错在一起。粗粗的树根上缠绕着硕大的花朵,颜色明丽鲜妍,桃红、湖蓝、鹅黄……我从这个地方来到人间,等着,等着,再把使用了多年的身体归还给这片地。

他变得开阔,浩大,有来历。

此刻,隔着时间和生死,他和吕端重逢了。最后的日子里,吕端蜷身病榻,虚弱地重复一句话:“活着,老坟地让我知道我从哪里来,走了,老坟地让我知道我往哪里去。”朋友们像哄孩子一样哄一个濒死的大人,一个肝癌患者,糊糊弄弄,对对付付,说好呀,你的身体慢慢就好了。傅源去探望时,吕端又加上一句:“一想到死后埋在深圳,我就觉得害怕,真害怕。”虽为同乡,但傅源无法承诺什么,只是叹气。

后来,吕端被安置在上千座形制雷同又各自陌生的墓碑中,墓碑和墓碑间寸草不生,只栽种着长不高的猥琐的小柏树。吕端的遗愿是:送我回去,如果有困难,就把骨灰掺和上香油和炒面撒到空中喂鸟。关于他的身后事,人们争论不休,最后,吕端的妻子拍板,说:“随大流进百龄园吧,回老家不现实,也没法就近祭拜。喂鸟的胡话更别提了,入土才为安。”

吕端家不缺钱,买的那块地平整阔大,似乎死人活人都差可告慰了。但半年后的黄昏,傅源站在傅屯的土地上,懊悔地回忆着:如果不能把吕端送回去,就该把骨灰掺和上香油和炒面撒到空中喂鸟。

第二天,傅源再次来到傅屯。按本地丧俗,灵柩要停放三天。他早就厌倦了一切从简,缓慢的节奏和繁琐的程式对他而言是一种享受。当在堂弟脸上看到焦躁不安时,傅源为堂弟遗憾,为他的年轻。

堂弟倒像个局外人。凤婶子在屋里照应,外头主事的是几个陌生村民,昨天傅源就注意到他们了。他们看起来很特别,虽肤色粗黑,一看就是老农民,但此时的气度和架势,像先生,像文化人儿。

吃午饭时,傅源谈起那几个管事的人,夸他们懂行、文气。凤婶子并不觉得稀奇,她说:“文气什么,也是种地的。在傅屯,谁家有事就找他们,哪个村子里都有这样一伙人。”

哪个村子里都有这样一伙人。此时,乡村司仪们穿着破旧而干净的衣服,从容严谨地调度指挥,脸上有一种顺应而敬畏的古老的神情,这神情令他有恍如隔世之感。他走过去攀谈时,司仪们反复说一句话,人死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没了还是又去哪里过起了日子,一切都要往好处办。

天色渐晚,哭声断断续续,傅源起身走时,凤婶子嘱咐道:“明天出殡,早些过来。”傅源点点头,他有点担心堂弟傅安。午饭那会儿,他听见傅安夫妻俩吵了一架。两人躲在西屋里,开始声音压得很低,后来,傅安嚷嚷起来,说我也烦,累死了热死了,没完没了的。傅安的妻子在省城教育局上班,是个肤色白净态度矜持的女人。傅源了解这样的城市女性,身份感强,总拿着一股劲儿,眼神里有几丝挑剔和玩味,偶尔又闪过不易察觉的厌弃。

凤婶子也听见了,她撇着嘴对傅安说:“城里女人都是不懂事的。我不愿跟她犯话,你毕竟是公家人,不行就拿话点点她,看她透气不。”傅源勉强答应着,心里却想到自己的妻子。外人眼里她性格爽朗,似乎从未被不良情绪困扰。但他总能察觉到她脸上的不如意,这不如意又被一层膜紧紧裹包着,似要渐渐酝酿成狂躁。他小心疏导,她才肯说,门冰箱是我的理想。他说,买啊。她沮丧地回答,偷偷量过了,窄门窄户的,买得起也运不进来!

两年后改善了住房,理想实现了。过了不久,她又是一脸不如意,说,我讨厌这个家,每个房间里都放着一张床,我想要一个没有床的房间。后来他们住进四室两厅的房子,她总呆在没有床的房间里,眼睛放光,张开双臂转圈,欢快地感叹:真奢侈,简直是浪费!一度,他觉得妻子是从心底感到满足,以至于又看到她气鼓鼓的样子时,他的心开始往下掉,不怕谷底,怕的是连谷底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得到的永远是一种虚幻的幸福,无底深潭,永无完结。

她自顾自地生闷气,他坐在电脑前,淡然地说,跟你在一起压力很大。语气温和平淡,像句套话。但显然她极为理解,套话因而变得锋利无比。是的,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她又哭又闹,却更像是给自己闹。不久,他发现家里的酒慢慢变少了,都是高度白酒。她曾滴酒不沾,捏着鼻子说太辣。这两年,她胖得什么都不吝了,松弛,浮肿,过去鲜明的面部轮廓看上去已是模糊一团。

当傅安妻子从西屋走出来时,傅源心头一震,恍惚间看见自己的妻子。他熟悉她脸上的表情,刚吵完架,刚失控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然而,端庄人妻,木木地微笑,假装一切都很好。

对逝者来说,出殡是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最后一道手续。傅源迷恋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多么讲究,又多么精准。从孝衣的长短和颜色上,他看到了长幼齿序,第四辈的孝帽上分明别着一朵鲜艳的小红花。从接待宾客的细节上,男人在院子里迎着男宾,女眷在里屋候着女宾,他看到了阴阳调和,各安其位。当沉迷这些老事儿时,他承认自己老了。正如小时候讨厌吃花椒,嫌它麻嘴,现在却渴望花椒的辛烈蓬勃,他需要被麻,一麻就存在了。

这天,凤婶子精神高度紧张,仔细检查着瓦盆、打狗棍、五谷粮食囤等物件。她是个爱脸儿、挡事儿的女人,这会儿也不抱怨自己命苦了,只想把丧礼办得体面周全些。

日头居中时,总执事高喊一声:“起灵了。”傅安领头,出殡的队伍徐徐前行,纸钱如霜似雪。队伍由巷子行进到马路上,傅源看到,路两旁站满了人,也随着队伍缓慢移动。又往前走了一段,他觉出有点不对劲来。

太安静了。

按说这时候,儿媳妇应率领着众人放声大哭,但傅源听到的哭声羞怯微弱,他往前望去,傅安妻子眼泪不少掉,就是不出声,她哪还会放声痛哭呢?机关上单位里,不兴这个。

傅源的心往下一沉,这样下去村民会看笑话的。他也想大声嚎哭,奇怪的是,声音从嗓子眼挤出来,紧涩而破碎,他发出了令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哭声。气氛变得很怪异,傅源闭上了眼睛。

随即,帮忙抬灵的人停住了。傅源怔怔地看着堂弟,堂弟嘀咕着,村里人看得短,怕是想要钱?他赶忙从裤兜里掏出用白纸封好的钱。

村人不言语,动作却坚定,用手推了回来,傅安立在原地,难堪窘迫,四顾茫然。他觉得自己在天地之间多出来了。

他无法就此消失,傅家子弟求助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他哭丧着脸,喃喃自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忽地,一股高亢的哭声骤然爆发,撕开了凝固的沉默。

凤婶子不是哭,是吟唱出来的哭,是炫技,是咏叹调,声音里充满了戏剧腔和形式感,并有一种接近文学的品质。

她多像个艺术家。

她一骑当前,掩护了众人。傅安夫妇终于亮开嗓子,领头哭喊着一路来到祖坟。逝者归位,进了自己的那个窝。

傅源想,锁头叔,你成了。

大幕落下,傅安两口子心有余悸,说:“要不是婶子,今天就出大丑了。”凤婶子摆手道:“家里埋人不容易,我不出力谁出力。等我没了,你们回来好好打发我。”后辈们虚虚地应着,她一转身,傅安就说:“我把父亲送回来,我儿子还会把我送回来吗?凤婶子能活几年,让我儿子找谁去?”傅源想起正在读大学的女儿,她喝什么东西都喜欢用吸管,看起来娇弱无比。

明天就要回深圳了,傍晚,傅源再次来到老坟地,在榆树下向北而坐。吕端的老家叫清凉店,就在傅屯的北边。傅源看到,北边的土地上正要冲开一条公路,有户人家在迁坟。

坐了半天,他起身离开时,榆树的枝叶间窜出一只小鸟,是一只红尾伯劳。他熟悉这种小巧俊俏的鸟,每到秋冬,深圳温暖的湿地上就落满了红尾伯劳。不可避免地,就在这个瞬间,隔着茫茫山水,他又望见了百龄园里的吕端。

墓园,碑林沉寂。

蔡东,作家,现居深圳。已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