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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醉鬼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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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酒馆出来时,朋友们假意地问询并做出似乎要搀扶我的姿态,我拒绝了。伸出两只手。在空中无力地画了个怪圈儿后,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家的方向撤去。

季春的中午,如果有一丝和风,并带上春日的阳光间或扫扫眼角,可能会感觉到些许温暖。可是,今天的阳光似乎有些毒,紫外线又开始恶劣地侵蚀女人们的皮肤与神经了。我里面穿一件衬衫,一件蒿绿色毛衣,那是妻几年前就给我织好的,穿着它,我总会感觉温暖,一如这春天的阳光海洋,让我春意盎然。毛衣外面是民工们常穿的土红色夹克,这件衣服耐脏,做工的日子里。我总是穿着它在同行们中间招摇过市。

我是做木工的。去年八月份,通过本家的一个堂哥介绍去了当地一家煤焦公司上班,合同制,三班两倒。轻松而守时的工作教我学会了如何在工作之余享受人生,我交了一班牌友,我也交了一些酒友,我的生活节目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于是,下班不回家也便成了常事。

我有一个家,一个幸福的家,家里有一个妻,还有一对儿女。我爱我的妻,妻是那种生来朴素,性格随和,遇人遇事通情达理的典型的农民家庭出身的好女孩儿。我们结婚已有六年了,从头到脚地熟悉,熟悉到了牙齿和指甲,甚至汗毛的味道。我也爱我的儿女。我的儿女生得和别人家不一样,他们都像我。是啊,他们当然都像我,要不,我还怎么做他们的爹呢?我是独一无二的……想到这儿,我突然想笑,我为自己诗意的思维逗乐了,不过,刚一张嘴就发现不对劲了,我感觉自己的唇似乎有些不能支配,舌头打卷也不是那么利落,身体强烈地想要歪倒。我知道我醉了,而且已经醉得不轻。人常说,酒醉心里明。我在醉酒的思维里疯狂地想着人生,想着与自己亲密的人,想着自己眼下里的生活状况,我有一种想要诉说的强烈冲动。

今天的阳光真好,走在这街头,我的脸颊通红,灼烧的酒精以它非凡的冲击力极度扩充着我的神经,我的大脑,我想要发作,可是我的两条手臂已然不听使唤,无力地晃荡在身体两侧,脚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晃悠悠,两条腿一样无力地左晃右晃,整架身体踉跄跌撞。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在这样的感觉里,没有人可以支配我,我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可以走我自己的路,不用去看别人的脸色,不用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交通规则,不用管对面过来的人是爹还是娘。醉酒的感觉像踏上了去往天堂的路,我的心在飞翔,整个的身体都在飞翔。

现在,我正飞着,冒着春日的阳光,在一条看似熟悉却又被金钱和世俗浸透的街道上置身事外地飞着,不远的前方有一个污浊的世界正在我的眼里迷离,相反,有另外一个纯净的世界却正在我的心房里一点点清晰起来,亮起来。那世界里有我,有我的亲人,还有我喜欢的音乐、物品和陈设。我挥舞双手奋力地想要捕捉到它们,可是,双手出去却不知够到了哪里,我够不着它们,我的心里燃起了一种急切,那急切先时并不强烈,可是经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空手无得,逐渐变成了一种失落的沮丧。我生气了,我开始张嘴,准备骂娘,我要骂,骂出这不公平的世界,为什么别人什么都可以得到,我却不行。可是,我竟然喊不出,喊不出内心深处藏纳已久不能释放的抱怨,我的思维也不是那么听话了……

一辆轿车突然从眼前横过。险些将我的身体带倒。车拐弯飞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朝着车尘扬起的方向看去,丰田,一定是丰田,日本车。哼,大家都开始抵制日货了,你还狂什么啊狂?小鬼子的东西,老子才不稀罕呢。别挡我的路,挡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哩,又一辆车从身体左侧掠过,我的身体随之打了个转儿。准是那个丰田又回来了,怎么着?你回来要怎么着?我不怕你,大刀向你的头上砍去……好半天,停稳脚步,我才辨出自己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路口没有红绿灯,不太宽的街道上行驶着各色车辆,也是事故多发点。在这个路口,我得横穿马路,马路对面有站牌,我得乘公交车回家。

我要过马路了。可是。车好多啊,都什么时候了,车还有这么多。我都吃过中午饭了,他们怎么还在街上逛荡啊?无力地站在十字路口。我的眼前飞扬着五颜六色,一片一片。有时像彩旗东倒西歪,有时像红色记忆横七竖八地要冲我杀过来。可是,我是谁啊?我不怕,我是一个醉鬼,我连日本人都不怕,我怕谁?我的身体开始勇敢地向马路对面冲去。可是。真正的冲锋开始时,我发现简单多了,站在马路中央,车都绕着我走,不绕的也减速了,原来都不过一群纸老虎,都这么惧我。常听大哥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只要你敢上,他们都会给你让步。原来就是这个道理。哈哈,我终于想通了,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季春的阳光依然热烈。得意忘形的我,继续在这条马路上横穿着。目无旁人,目无车辆。那种无限自由的美好感觉持续了好久好久之后。终于将那条白色耀眼的马路甩在了我的身后。我感觉到安全了。安全了的我很快听到了强撑着的思维骤然松弛的声音。我的紧张的神经开始解除的声音,我的双腿打弯的声音,我的身体建筑轰然倒地的声音……我被身后突然旋来的一阵风推了一个趔趄,然后软软地倒下了……

我倒在了一个墨绿色敞口垃圾桶旁。垃圾桶旁的阳光真好。因为这阳光在中午,这中午在春天,春天总是这么诱人,有着它无数的让人喜欢让人爱的理由。比如说,春光灿烂,春花烂漫,春情萌动,春日踏青浪……我读过高中,我也有过读大学的梦,可是,梦在高二那年碎了。父亲的一次酒后责打,彻底打碎了我辉煌的人生之梦。父亲一生好强,却一生命运不济,在三十五岁时开始有了酒瘾。算是对自己一生的努力有个表态。父亲的酒性不是太差。他喜欢在酒后对着我们哥俩讲大道理,大哥生来性格豪爽,为人处事大大咧咧,而我就不行了,一副书生文弱相,嘴上话不多,心里却倔犟得很,所以面对父亲的唠叨常常是做着无声的反抗。那一次,父亲可能是酒喝得多了些,大哥刚好不在家,他的唠叨便冲着我一个人来了。其时,刚好期中考试结束,我的成绩不是太理想。心里也烦得厉害,于是听了两句便想逃掉。没想被父亲拉了回来,“你小子给我听着,念书,念书有什么用?你又不想听我说了,是不?你翅膀硬了,是不?你看看你大哥,你什么时候能比得上他?他能上得了本科,你能上得了什么?说你上个中专吧,你偏不听,非要上个高中,上了高中,你能考上什么?你哪有你大哥的那脑袋瓜聪明啊?你和我一样,不行,充其量一个做工人的料!……”我是做工人的料!生来就是!父亲已经不只一次地这样和我讲过了。他对我的打击让我感觉好像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多年长大以后,我依然为这个问题久久地困惑着。

“不念了!”我终于把这句话丢给父亲之后,摔门走了。

“回来!”父亲的声音在门后像公鸭一样扯着。

我没有回头。

几天后,我找到了一个木工师傅,和他学着做活。父亲听后又狠狠地克了我一顿,之后又和我说着软话,意思是如果愿意我还可以再回到学校,别介意他醉后的话,可是,我没有听。主意一旦打定,我拉不回来了。木工师傅的

手艺还可以,只是有些落伍了。我和他学会了一些基础活儿之后,便离开了他。到处求师学艺,到处求取真经,后来自己干,就这样摸爬滚打了,也承揽过不少生意。为有钱的没钱的人家做过木活。直到去年春天,我和我的工人们在为一家公司做家装时,六万块钱的生意没有付定金,之后对方又以设计不合理、做工不精细,甚至原料也有问题等种种借口迟迟不付工款,双方剑拔弩张,最后冲动之下,那些活儿全被砸了。我赔了,赔大了。拿不出工钱。拿不出资本再做新的生意,我的生活陷入了无情的低谷。

沉缅的日子里,我蜗在家里喝闷酒,有时也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向两个孩子说着他们听不懂的大道理,告诉孩子们今天学习不努力,明天辛苦找工作……可是,面对自己,却又是一种完全的颓废姿态。以着前所未有的一蹶不振与生活做着无力的对抗。

八月份,我有了新的工作。刚开始还可以,后来便发现,这工作其实给了我变相沉沦的机会。公司活儿不是太重,轻轻松松一个月拿八、九百块,养活一家人是没有问题了,可是,我的欠款怎么办?要还欠款就得工作,要做工作就不能再做别的。承揽木工活儿需要时间。有时候需要连夜干,而我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去揽大活儿了,小活又不能揽,看看眼下这份鸡肋一样的工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烦恼,权衡利弊。无法二者兼得的困扰久久不能散去。又是春天了,新木吐绿,万象更新,是大兴土木的好时节。走在街上,听着如水的音乐,看一处处建筑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干劲儿,我真的好想卷土重来。可是,资金哪里来?大哥虽然过得可以,自己的门面打理得也可以,可是,我因为还工钱和料钱和他借的钱,到现在还没有结清,我怎么能再开口?上夜班的时候,便是我长吁短叹的时候。看着窗外浩渺的星空,我在使劲地想。我真的是就只是做工人的料?我不知道哪一天才是我出头的日子。

我爱我的妻,还有我的两个与别人家不一样的孩子。我得给他们一份安定的生活。我等待着我的春天的到来。

我做着梦。在绿色垃圾桶旁。我的睡相很有意思。土红色的夹克敞着拉链,半裹着绿毛衣趴在地上,我的嘴角留着诞水,涎水连着地上的酒渣,我甜甜地睡着。我的右手环抱脑袋,胳膊肘着地;我的左手架过脑袋,很自然地遮了脸;我的脸被遮得严实,关键的一点还在我的脸正对着垃圾桶的底边。从外人看来,我似乎正抱着垃圾桶呼呼大睡。事实上。我的确给了路人这样的感觉。我睡得真甜,深蓝色的裤子沾满了灰土,里面的毛线裤角也露出来了,我引起了路人的好奇。

我在众人的好奇中睡了一个世纪。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天籁传来的声音:“妈妈,快看!”

我翻了个身,眼睛好亮,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我的神智正在一点点复苏,我发现了自己的窘境……

“妈妈。你看叔叔……”

“咦,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车撞了?”有人在询问,似乎是女人的声音。女人们总是好奇,喜欢大惊小怪,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讨厌!

“妈妈,他会不会死啊?”天。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千万别乱猜,小朋友,叔叔只是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叔叔不会死,稍候叔叔就会起来去做工作的。

“别乱说。咱们等等看。也许过一会儿会有警察叔叔过来看的。”切。哪里来的警察?现在的警察遇了事情还不都是躲着走才怪呢。

“喝醉了。在这儿躺好一会儿了。”这是卖雪糕的老头慢条斯理的长音,外带几分先知的兴奋。哼,这个糟老头子,看到我躺在这里这么久了,还没有说过来拉拉我啊?难不成这垃圾桶旁果然睡得舒服好闻?

“妈妈,要不,你给110打个电话吧……”我终于听出来了,孩子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最动听的音乐。

“好的,咱们去打电话……妈妈打……”孩子的呢喃声随着妈妈的高跟鞋渐行渐远。

一辆辆小轿车在离我不远处减速了……一辆辆摩托车在我跟前刹车了……一辆辆自行车也停下来了……又是一辆一辆……停下的,开走的,我的上空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男人的,女人的,孩子们的,老头儿们的,老太太们的,偶尔会有人过来扳一下我的肩膀。以确认是否认得出我是谁,然后失望而又满富同情地说,“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得赶紧送医院去才行啊!”

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扶起我,更没有人说哪怕不认识也要马上送医院去。我理解。在如今这样的世界,大家都很忙,谁有闲情去管别人的闲事啊?何况,还怕惹祸上身。能看看热闹倒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有好多人更希望看看别人倒霉。比如我做木工时的一个搞装潢的老板朋友,趁我去年夏天倒霉之际,不知赚了多少银子。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那副德性。嘴上说的好,要我重振旗鼓重开张,暗地里耍花招,我向他借银子时竟然好意思说没有。哎。现在的人情冷暖,我算是看透了。跌倒了,就得自己往起爬。

可是,我现在不能爬,我已经没有爬的机会了。围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估计到了上班高峰期了。喧闹在我头顶的声音已经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片,一大片,或高或低,或远或近,问询者依然有,惊讶者依然也有,但似乎又多了一个声音,天,是我的同事,那个煤焦公司的好好同事,他认出了我,却不知我住在哪里?老天,你怎么可以认出我来?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路口。来到我的身边?可是,我感觉到他的手了。他的呼吸已经接近我的耳朵,我的脸,他在扳动我的身体了,我怕极了……可是,我不能睁眼。我不能太紧张,于是,我又让自己慢慢恢复松弛,于是,我又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醉鬼。我的身体开始任由他的摆布。有人帮他了,他们把我抬到了一个阴凉处,尽管有些凉,不过总算离开了那个恶心的垃圾桶。我在心里千万倍地感谢着他:好好同事,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你是他们家亲戚?不如送他回家。”有人建议。

“不是亲戚,是一个单位的。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家住哪里。”没事的,好同事,我在心里轻轻呐喊。我懂他的无奈。他能在认出我之后没有悄然走开。已算不错了。好同事让我的肩靠在他的腿上,然而,我的身体真的好软好无力,况我也不好意思。就让我一个人脏着吧,于是我又滑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

“给他们家打个电话吧。”

“打了……在等人来。”

老天!终于等到我的家人要来了。可是,会是谁来呢?大哥,千万别是你,还不了你的钱,还这样,我太不好意思了……爹,更不能是您,您生了我养了我,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能孝敬您。还给您这样地丢脸……妻啊,也千万不能是你,如果一定是你,来的时候可千万不能拖着孩子啊,我怕丢他们的人……想着想着,我想哭了,我感觉到了极度的伤心,我这到底在做什么事啊?头疼得厉害,我说不了话。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我的眼睛酸酸的,声音跟着开始呜咽了……妈。妈……我在这时候喊出了对妈妈的乞求,不自觉的,没有控制的,像冲开了的闸门。我的泪水无法止住了。我低低地呼喊着妈妈,妈妈,你在天国还好吗?儿子不争气啊……给您老人家丢人败兴了……妈。是找不好……

我的哭声难听极了。不能说全话的呜咽听起来像是孤狼的哀嚎,传得久远而悲切,不过,我终于哭出来了。我的一肚子的委屈终于哭出了胸腔,口腔,腹腔,脑腔,我感觉到了发泄的痛快,我依然不能睁眼……

是妻叫了大哥带着车来接我回家的。那是一辆半新的农用车,大哥和我挤在司机旁边,妻站在后面拖斗里,我的可怜的妻。就在天蓝的拖斗里像一个远古的被押送刑场的犯人一样,笔直地站着,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惶然,在众人的目送下随车离去……其实,我想说,我的妻很漂亮。如果让她着了妆。戴了红花在街上兜一圈,一定会羡死半城的男人,可是我无法说出嘴。回到家,妻整整十五天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在家里,爹说了一句:“有儿子的人了。”

在院子里,大哥说了一句:“有事说话。”语气中没有埋怨。

我的愧疚与日俱增。

十五天后,妻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保证还算数吗?”我说:“算数,我保证,下辈子也不会再喝酒了!”

像变戏法似的,妻转身从后面拿出一沓伟人钞,笑着说了第二句:“辞掉工作吧。”妻还说,那钱里有爹给的,还有大哥借的,当然还有家里最近的些微积蓄。

春天真的来了,我的心在紫外线的冲击下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