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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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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麻雀飞起来了,两只麻雀飞起来了,一群麻雀飞起来了……

这是邵玉铭在城市边缘的一条河边看到的景象。它们是一群麻雀,而不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大雁。它们时而向东,时而向南,时而向西,时而向北。由于它们的飞翔没有规则,就显得非常自由,好像整个天空都是它们的。如果不是在这座城市漂泊得累了,邵玉铭不会来到这里,更不会关注这群麻雀。邵玉铭的家是农村的,他知道农村的麻雀都栖居在屋檐下,虽然条件有些简陋,可它们的生活是稳定的。而眼前这群不知目标在哪里的麻雀尽管不停地上下翻飞,让邵玉铭从心里为它们的归宿感到渺茫。特别是它们不断地向远方飞去,飞成一个个黑点儿的时候,让邵玉铭想到了苍蝇。尽管麻雀和苍蝇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汇,在邵玉铭看来,这一个个黑点儿,就是一个个苍蝇,一个个无头的苍蝇。邵玉铭感叹着回头望了望城市里的大厦高楼,如果有人站在楼顶上看他,他也是一个黑点儿,一个无头的苍蝇。此时,一阵凉风涌动着杂乱无章的荒草款步而来,邵玉铭的心头随之掠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邵玉铭喜欢在河边散步,早在农村时他就对家乡的那条小河有一种特殊的情结。那里不仅是他孩提时代的乐园,更是他成年后的心灵家园。乡村河边的宁静曾经无数次地温暖着他的心灵。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那里早已开进了数艘挖沙船。留存在记忆里的美丽的河床,早已是遍体鳞伤。为了有一个好的前程,他也考上大学,来到了城市。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含苞的梦想在瞬间绽放了。那一刻,他喜欢到邻居家串门,喜欢在大街上闲逛,所到之处,无不是赞许的话语,羡慕的目光。在那个诗一样年龄,他开始感到憧憬已久的人生之旅正从家乡的小河启航。来学校报到的那天,他和邻居孙二哥坐了同一辆车。孙二哥是到城里打工的。在车上,孙二哥羡慕地说,还是你有本事,将来大学毕了业就留在城里了。你看我,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舍家撇业地四处打工。邵玉铭看了眼孙二哥脏兮兮的行李卷,也为他感到有些心酸,但他还是安慰说,你是瓦工,比起咱村那些壮工来已经很不错了,一天也挣好几十块呢。孙二哥叹了口气,收入虽然还说得过去,可毕竟挣的是血汗钱,有本事的人谁干这个?再说了,我们在城里寒来暑往的下大力,最后不还得再回到农村?看着孙二哥一脸的无奈,听着他不断地长吁短叹,邵玉铭在心里为自己感到荣光。村里考上大学的毕竟没有几个人,想着灿烂的前程,让他有一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

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邵玉铭的心气是很高的。三年的大学生涯早让他迫不及地到社会上一试身手了。他喜欢写作,偶尔也有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他一心想到报社工作,那怕是企业的内部报刊也行。可在人才市场转悠了几个月,到处是人满为患,没有一家单位能够接收他。埋身在人才市场的人山人海里,感受着人潮涌动,他对自己的写作特长开始怀疑,最起码就目前的状况来说,这实在也算不上什么优势了。

邵玉铭的优越感渐渐地消失了。他原以为飞出校园就可以甩开膀子施展自己的抱负的。可严峻的就业形势让他的就业标准一降再降,最后降到先找个工作能稳住身就行。所以,当邵玉铭看到一则某报工作站招聘编辑、记者的广告时,禁不住有些兴奋,尽管地址是在一个居民楼里,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赶了过去。邵玉铭能感觉得到这不是一家正规的新闻单位。在这座城市像这样的报社工作站很多,大都连个正规的手续都没有。经营者无非是买断某报的一个版面,以联系广告业务获得利润。虽然也刊登一些新闻稿件,也是收费的或者为联系广告业务服务的。但不管怎么说,毕竟可以对外界宣称在报社工作,听起来还是有些冠冕堂皇。这与他的目标也算是接近,况且,他现在是很需要这份工作的。

邵玉铭赶到这家报社工作站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十几个应聘者了。工作人员只有一男一女,看样子是对夫妻。那位女士接过他的简历,很热情地说,你先坐下稍等一会儿,邵站长正忙着呢。邵玉铭堆着笑容,点了点头,做了下来。站长也姓邵,让邵玉铭感到有些亲切,他又看了邵站长一眼,此人有些秃顶,带着个深度的近视镜,言谈举止显示出浓厚的文人气息,让他颇有些好感。

等到邵玉铭过去应聘的时候,邵站长站起来很友好地和他握了握手,并说了句让邵玉铭倍感温暖的话,一笔写不出两个邵字,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说不定还不到五百年呢。邵玉铭连忙说,是,是。接下来,邵玉铭极力地推介自己的写作能力,并把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复印件很认真地递了过去。邵站长简单地看了看,说,我们的工作主要是联系广告业务,写作能力还在其次。邵玉铭说,一个报纸的可读性非常重要,您看看我写的文章,我具备这个能力。邵站长笑了笑说,我们写稿子的人才有的是,我个人就做了十几年的记者。目前我们最需要的就是联系广告业务。这也是你的主要收入来源。邵玉铭问,没有底薪吗?邵站长说,看来你对这个行业不熟悉,据我了解所有从业人员都是没有底薪的。有的单位说是有底薪,也是要完成一定业务额度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邵玉铭虽然应付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凉了半截。不能专职写文章倒也无所谓,可没有底薪对他这种没有业务经验又没有业务关系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收入是很难有所保证的。邵站长见他犹豫不绝,又说,像你刚刚大学毕业,遇到这样的工作机会是很难得的,你一定要珍惜。我敢保证你在这里会学到很多东西。只要肯吃苦,收入也是很可观的。你可以打听一下,很多人工作没几年就买上房子买上车了。邵站长的这句话让邵玉铭的心松动了,真要能买上房子买上车,吃再大的苦也无所谓。邵站长又说,我看你很优秀,又都姓邵,才和你说这么多话的。你看到了,来应聘的人很多。我看你比他们出众,你要对自己有信心。邵站长的这番话让邵玉铭下定了决心。他也一直认为自己很优秀,虽然没有底薪,可一个月拿下一个整版提成就不少了。难道自己在30天里还拿不下一个整版?

邵玉铭到这家所谓的报社工作站上班之后,给他爸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到报社工作了。他爸爸在电话里表现得很激动,连连夸奖儿子有出息。并给他讲了村里的一些状况,说种地本来就让他们看不到希望,耕地也越来越少了。邵玉铭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耕地还能没了?他爸爸说,村里前几年为了发展经济,天天喊着加大招商力度,有的商招了来,却没有干起来,有的纯粹是被别人骗了。弄得好端端的耕地都成了荒废的厂房。后来村里又和一家房地产公司联合开发别墅区,当时设想得很好,说是跟着电视上学的,要打造什么庄园,可谁会到我们这穷山僻壤来买房子,一期楼盘没有卖出去,开发商就跑了,二期也成了一个个楼茬子。本来好端端的耕地堆满了钢筋水泥。我们看着心疼啊,可又有什么办法?村里的人只好都到城里打工去了。说完,他爸爸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又说,你是大学生,现在又成了记者,可一定要好好地干,将来有条件了,把我和你妈也接到城里去。邵玉铭本来是想打个电话不要让爸爸牵挂的,没想到爸爸竟对他寄予了厚望。想到自己目前的状况,他禁不住有些难受。可他还是对爸爸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的。

这种没有底薪的工作让邵玉铭感到压力很大,他刚刚大学毕业没有什么积蓄,既然他和家里说在报社工作,也不好再张口和家里要钱了,何况他上大学已经掏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生活上他可以省吃俭用凑合着,可每月的房租是固定的,所以,他现在不奢求太好,能够维持日常开支就可以了。

邵玉铭知道联系广告业务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也想到了很多困难,但实际工作起来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虽然他的名片上堂而皇之地印着记者的头衔,可人家根本就不理睬这个。像他这样的从业人员太多了,他也经常遇到多位同行同时到一家单位联系广告业务的情况。所以,很多单位往往会摆出一副防火防盗防记者的架势。有时他刚报出自己是报社的记者,人家就冷冰冰地扔出一句话,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这里没钱。他只好委婉地说,我不光是联系广告业务,还可以给你们刊发新闻稿件。人家直截了当地说,收费吗?收费免谈。看着对方冷冻地表情,邵玉铭气得在心里直骂,娘的,不收费我来找你们干吗?可是为了以后有机会合作,他只好堆着笑脸说,那就有机会我们再合作,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给我打电话。人家接过他的名片,扫了一眼就放在了桌子上,随后目光里便下了逐客令,邵玉铭也只能表面友好地离去。

硬撑着工作了一个月,还是没有联系到一笔业务,邵玉铭很是垂头丧气。曾经的工作豪情彻底消失了,留在脸上的只有愁眉不展。这时候,邵站长看到他时也没有了当初的热情。甩出的脸色比客户的还难看。邵玉铭知道这就是真实的邵站长,当有人联系到业务时,他端茶倒水当财神爷伺候着,一旦你不能给他带来效益,他就开始冷嘲热讽。这时,不但邵站长有辞退他的心思,他自己也开始打退堂鼓了。一个月的工作让他明白自己在这里是没有什么前途的,当初邵站长说做这个行业可以买房买车,不过是给他在墙上画了一张饼而已;邵站长还说他会在这里学到很多东西,这一点他承认,这一个月来他的确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所以,他不可能再一条道走到黑了。

没有了工作,邵玉铭在租住的小屋里倍感孤独。他已经开始靠吃方便面来维持生活了。隔壁的笑声让他心烦意乱,他无法理解那几个来自湖北的小伙子为什么如此高兴。难道他们又赚了大钱?此前,邵玉铭和他们有过几次简短的交流。因为年龄相仿又同是大学刚刚毕业,他们之间也有些共同语言。当他们知道邵玉铭做记者时,除了对他的能力表示欣赏之外,并没有多少羡慕。他们一致认为,邵玉铭这样赚钱太累。邵玉铭虽然表面上硬装着潇洒,心里却一阵苦笑,即使很累能赚到钱也行啊,问题是即使再累也是一无所获。从他们的语气里,邵玉铭听出他们在干一件大事业。可具体干什么,他们又一致闭口不语。只是说他们很快就会成为百万富翁的,而其中有一个已经赚了几十万。邵玉铭虽然对他们的话语表示怀疑,可他们表现出来的亢奋状态让他很是羡慕。同样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他现在已经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了。

隔壁的笑声让邵玉铭产生了过去聊聊的想法,他现在走投无路,万一能从他们身上寻到一些出路岂不是意外的收获。想到这里,邵玉铭便走了过去。

他们对邵玉铭的到来非常欢迎,并从床底下拽出一个凳子让他坐下。邵玉铭坐下后顺着一股香味的方向,看到了墙角的炉子上正炖着一只鸡。浓浓的香味让邵玉铭不停地咽着唾沫,已经大半年没有吃过鸡肉了。此时,浓浓的香味让他不停地咽着唾沫。为了掩饰自己,他把头压得很低,以免让他们看到蠕动的咽喉。一个小伙子说,你来的正好,鸡马上炖好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吃,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么滋润。那个自称赚了几十万的人说,等你们都达到我这样的收入,生活比这还滋润呢。几个人连连称是,情绪再次高涨起来,仿佛眼前堆满了现金。邵玉铭又咽了口唾沫说,我也经常吃鸡的,我主要是在饭店里吃,都是那帮客户请我吃的。说完后,邵玉铭虽然觉得没什么破绽,可他自己还是感到发虚。刚好房东喊他,便借机走了出去。

邵玉铭原以为房东是找他要房租的,房东却叮嘱他不要和那几个人来往。邵玉铭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们很有共同语言的。房东说,他们是一伙干传销的,他们在当地找不到工作就跑到我们这里来了。你和他们掺和长了,早晚让他们洗了脑。邵玉铭说,我感觉他们挺挣钱的,现在正炖鸡吃呢。房东“哧”了一声,他们昨晚一夜没回来,说不定就是偷鸡去了,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邵玉铭有些惊讶,又问,那你为什么还租给他们房子住。外面查得这么紧。房东说,咱这地方隐蔽,再说了他们支付的房租比你高两倍。邵玉铭“哦”了一声。房东又说,他们在这里呆不长时间,你是本地人,可不能让他们给洗脑了。邵玉铭很感激地看了房东一眼,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会被洗脑的。

听了房东的话,邵玉铭变得很谨慎,不再主动和那几个小伙子搭讪。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抓紧找个工作,哪怕是最脏最累的工作也可以。于是,他便想到了孙二哥。当初他为孙二哥在城里打工感到心酸,现在他也不能想那么多了,先赚钱养活自己再说。

邵玉铭找到孙二哥时,他正端着碗,蹲在一堆沙子上和一帮工人有说有笑的吃饭。孙二哥一看是他,忙站起来给其他人介绍,这是我们村的大学生。邵玉铭感到脸上一阵发热,把他叫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说,你们这里还要人吗?孙二哥问,谁托你找工作?邵玉铭顿了顿说,是我自己找。孙二哥笑了笑说,开什么玩笑,你堂堂一个大学生会来干这种工作?邵玉铭红着脸说,我不是开玩笑,现在工作不好找,我想先在这里干着。孙二哥看他一脸的诚意,竟有些为难了,他说,要是以前,壮工是真缺,可现在到处是闲人。你要是技工就好了,我和领导说说今天就能上岗。看着孙二哥的神情,邵玉铭失望了,建筑上的技术活他没有一样儿会的,他也只能干点力气活儿。没想到竟也这么难。走出建筑工地时,他感到两腿像是灌铅一样的沉重。

那几个干传销的小伙子要到别的城市发展去了,他们对邵玉铭说,我们要到其他城市发展去了,你看我们多舒服,想到哪个城市就到哪个城市,钱也是玩儿着赚。你也跟着我们走吧,绝对能成就你的梦想,反正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发展前途。邵玉铭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他望了望房东紧锁的房门,在心里说,我绝对没有被他们洗脑,我之所以愿意跟他们去,实在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我总得有点儿事情做吧。

邵玉铭跟随他们离开的时候,又经过了城市边缘的那条小河。此时,河面上已经有了冰凌子。邵玉铭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一只麻雀的踪影。也许它们早就飞到其他地方去了。它们本来就没有着落,天空又那么的大。

就在他们催促着邵玉铭抓紧时间上路的时候,一声声雁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头看着那群排成“人”字型大雁,正有组织、有纪律地飞翔着。他的心里充满了羡慕。

作者简介:

王树军,1977年出生,山东泰安人。作品散见于《青春》《朔方》《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芳草》等。著有小说集《一脸阳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