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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沉思自我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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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石老师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叫“我沉思我的肖像”,虽然哑石也是取之于《米沃什词典》,但这个题目还是让我心动不已,所以就把这个题目“顺”到这里来了。顺者,顺手拿来之意,与偷却有大大的不同。在标题中我加上“如何”二字,乃是表明:时至今日,如何来沉思我的肖像仍是一个问题。

先来看始作俑者米沃什对他的肖像的沉思:“我沉思我的肖像,它浮现在别人的仇恨之歌中,浮现在别人的诗歌和散文之中:一个幸运儿。事事顺当的那种人。不可思议的狡诈。自我陶醉。爱钱。没有一丝一毫的爱国情感。对祖国冷漠于心。卖国只卖个手提箱的价。衰弱无能。一个关心艺术而不关心人民的唯美派。可收买的人。失算者(他写了《被禁锢的头脑》)。不道德的个人生活(他追逐利用女人)。蔑视他人。傲慢自大。等等。”哈哈,看啊,这个老头,这个在文字中呈现出凹面的唯艺术者。像一面镜子,一个面孔的痕迹在其中划过,随后,我们将看到这幅肖像的凸面:

“我沉思我的肖像,它浮现在数世纪后的口耳相传中,浮现在大自然的青山绿水中:一个蒙受圣恩的人。诸事完美的角色。不可思议的智慧。自尊。理性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狭隘情绪。将祖国深藏于心。不懂得如何算计:即使全世界黄金堆起来,也买不走他二十一克拉的灵魂。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人。常被弱势者感动得一塌糊涂。极端勇敢(他写了《被禁锢的头脑》)。风流倜傥(热爱美人、歌诗、醇酒)。风度卓尔不群。不肯媚俗。如此,等等。”

然后,这老头斩钉截铁、一锤定音:“很明显,这就是我,czeslawMilosz,哪怕我的对手,那些隐藏在时间长河中的对手。要在我身上打击那些他们想象出来的弱点,这个人,依然是我。我沉思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些特点,可以确认。”

可爱的老米在其正反合的太极套路中把我们带向一个高妙的境界,我相信他的这些文字将博得N多人的会心一笑,并从心里产生那么一点点酸酸乳的味道:嘿,这个老头!但是,在他说出“这些特点,可以确认”之后,我却产生了那么一点点的不确认之感。我不掩饰我的粗陋:通过老米的文字,我仍然无法确切地知道他的肖像。他长得怎样?这张承载着他二十一克拉灵魂的面孔是如何向他自己和向曾经认识他的人显现?说实在话,文字在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再多的描绘,再精确的描绘,都不及一张照片呈现出来的肖像的那种直观与清晰。这里确实出现了在哲学中一再被巩固的“光的特权”,也就是后来德里达一再想反抗的哲视宰制主义。

肖像能被看到,这是无疑的。但肖像能否被说出?作为对肖像的沉思,最终将落脚到思维中,而思维最终将落脚到语言中,因此,在语言中,我们对肖像的沉思是可能的吗?肖像乃是每个人独一性的标志,也是一种无限的表达,像德里达所承认的一样:面孔只有在面对面中才是面貌。也就是说,单是照片对肖像的呈现也是无生命的有限的表达。而只有在面对面中,通过眼睛与眼睛的交流,肖像才呈现为鲜活的面孔。“我看见的不只是一个他者的眼睛,我还看到他对我的注视。”(舍勒)

于是,又想到黑格尔:“如果我们问自己在所有这些器官中。作为灵魂的灵魂会在哪一个当中全面地显现,我们立即会想到的是眼睛,因为正是在眼睛中灵魂全神贯注;它不只通过眼睛去看,而且反过来也通过眼睛显示自己。……”(《美学》)哎呀,对肖像的沉思最终从语言又绕回到眼睛――光。因此,对一个人肖像的沉思最终还是一个问题,而如何沉思,更是问题中的问题。

我沉思我的肖像。这是奇特的时刻,我无法看到自己,但在沉思中,我的面孔正在思的渊面显现。这样的一个脸的轮廓,这样稀疏的眉毛,深的眼,扁的嘴……不,在沉思中首先浮现的不是语言,而是肖像。如此的眼耳嘴鼻颊,它们搭配在一起,正在定格一个人的形象,这个形象,将无数次浮现在另一些人的眼与心中……不,那将无数次浮现的也将不会是此刻浮现的那一个,它其实还不知道自己。如果细细思量,这将是不可思议的。如此的一张面孔,如此的呈现,甚至在黑暗中也持存如斯。

它真能在黑暗中如此存在?光从这张脸上褪去,黑暗占领了他的汗毛,他的雀斑,他正在悄悄生长的皱纹,这张脸因此变得渊深……不,在黑暗中,脸只能凭着记忆浮现。它不过是将光的记忆重新铺展开来,只有凭借这种唤回,脸才再次生动起来。而不为这种记忆浮现的面孔将不再获得它作为肖像的权利。它死了。在如漆的黑中,黑将抹杀一切。

但一张脸的死亡要比肉体的脸的消失要缓慢得多。在一张脸为白骨取代的时候,它也许会悄然来到某个人的梦中。脸消失了,可面孔还活着,还在要求它作为记忆的权利。它浮现,因此,它生动。或者,由于照片、画像等纸质的脸的痕迹,面孔再次被光激活。

神秘的还不只是这些。从这张脸上,我们为什么得以指认说:这个人?而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区别,竟是如此的微妙,更微妙的是,我们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微妙。我们直接指认,直接区分:你和我。他和他。毫厘不爽。

同样奇妙的是,我其实无法沉思我的肖像。我无法确认自己。通过镜子,我可以大致地认出:那是我。但是,那不是我。我无法完整地想出我的样子。也许,有一天,在大街上,另一个我和我擦身而过,我会惊讶于这么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然后,他走了,我们永不会再见。

然而,我的面孔将不会是孤单的。当沉思的目光朝内无限地深入、朝外无限地伸展,面孔将展现为一个世界――不仅仅是我的世界,而是整个世界。它不仅仅像米沃什说的:浮现在大自然的青山绿水中,而是与世界同一。这时候,是大自然的青山绿水浮现在我的面孔中,像神奇的《五十奥义书》所说:月亮由心意产生;太阳由双眼产生……

确实,在这本书中,个体存在和宇宙在最内在的意义上相互关联着。那个宇宙的最高原理“梵”与个体的“我”,达成神圣的同一:

哦!确实的,那是,“自我”,应当被看,应当被听,应当被想,应当被深思……哦!确实的,看“自我”,听“自我”,想“自我”,深思“自我”,这个世界的一切就全知道。

那么,我们怎样去“看”、去“听”、去“想”这个我呢?因为在存在二重性的地方。可以说在那里一个人看另一个人,一个人听另一个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一个人想另一个人,一个人理解另一个人。确实的,在一切东西变成了仅仅是一个人的“自我”的地方,那年,一个人将怎样闻?闻谁?一个人将怎样看?看谁?一个人将怎样听?听谁?一个人将怎样说?向谁说?一个人将怎样理解他,并通过他,一个人理解这一切?哦,一个人将怎样理解这个理解者?(见《大林间奥义书》)

看啊,这自我的理解其实也意味着世界的自我理解。正是在看听闻中,“他的世界是梵,他变成大海……这是人的最高道路。这是他的最高成就,这是他的最高境界。这是他的最高幸福。”(还是《大林间奥义书》)

然而,我和世界分开了。我不再是世界。世界不再是我。在某个深思的时刻,我有刹那间的出神。回过神来,面孔仍是面孔,孤单仍是孤单。这是现代人必须承担的担负:戴一张轻飘飘的脸东游西荡,世界只是我们不可及的远方。本雅明把这种状况称为“错误”,他说:“如果一个人必须单脚站在地上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古代人的信条,那么这句话只能是:从宇宙力量而生的人才能拥有地球。古人经由一种宇宙的体验吸取知识,而现代人对此几乎毫无体会。……把这样的体验看作不重要和可以忽略或看作仅仅是诗人们面对星空的狂喜,是现代人所犯的一个很危险的错误。”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错误已经不可挽回。现在,连本雅明的哀叹都听不到了。在沉思中,肖像孤零零地出现在记忆的显影中,它不再拥有星空,不再拥有星空的灿烂与狂喜,甚至也不再拥有流星挥洒的陨石般纷繁,它惟一拥有的,是从各种背景中悬空后的孤零零的肖像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