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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店的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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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就叫“大车店”(Caravan's Guesthouse),却没有驼队也没有车夫,住客一律是和我一样的背囊客,人手一册“孤星”或“脚印”,成天无所事事像植物一样蔫在大车店院子里。一个背囊客,若是看腻了犍陀罗遗址,受够了白沙瓦和旁遮普的暑热,且暂时还不想走那条迟早必经的喀喇昆仑公路,就有可能流落到斯瓦特河谷上游,被这个大车店吸纳。

逆着斯瓦特河到了这里,夹岸的山峰越发的秀峙,河道越发的紧窄,水流越发的湍急,气温也越发的清凉起来,风尘仆仆的背囊客见此情景,难保不会停下步子,解下沉甸甸的行李,自言自语道:不如在此歇它几天罢!

这个地方叫马店(Madyan),行政上归属巴基斯坦西北边省,处在喜马拉雅和兴都库什余脉的交叉点,1960年代被嬉皮士发现,奉为世外桃源,同阿富汗的喀布尔、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印度的果阿一样成为“嬉皮之路”据点之一。当然,马店实际处在“嬉皮之路?”主线以外,是个小码头,名气远不如喀布尔、果阿、加德满都,只能算二线嬉皮圣地。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连接欧洲和南亚次大陆的“嬉皮之路”被战争斩断,难民涌入,游客退潮,马店也自然没落了。20年过后,我住进大车店的2000年夏天,政权已掌握阿富汗大半江山,国境线这边,多孔状的西北边省依然部落割据,土制武器泛滥,但马店貌似风平浪静,至少在白天,看不到持枪者更听不见枪声。

天黑以后,大车店照例会出现一个头戴毡帽、穿沙瓦・卡米斯长袍再裹一件羊毛披肩的普什图部落男子,客人进出院子,他照例会站直身子,握紧手中的AK-47步枪,颤着大胡子“哈罗”一声。他是大车店老板麦克雇的保镖,每晚来客栈值夜,保护我们这些外国客人。

彪悍好战的普什图人无视现代巴基斯坦法律,一直遵守着古老的部落规条,核心理念是无私待客与无情报复。外来客人会被慷慨招待,甚至得到部落长老亲自侍奉,吃住比长老本人更尊贵;但相邻村庄部落之间常为土地、财产、女人争端不休,一点小事也能上升为株连几族、绵延几代的生死仇恨。解决办法最终总是落实到枪杆子上。

好客与报复结合起来,可能会变成一种黑色幽默。曾经有个西方游客,在马店城外一个村庄徒步,被村民当作贵宾款待,然而这个西方人后来不慎走进另一个村子――与之前那个村子处于敌对状态的村子,立刻被扣留下来,作为一种财产或棋子,日后与敌村交涉时可以当砝码使用。可怜的老外不明就里成了人质,他不明白,一个村子款待了他,他就被赋予了一种牵涉部族利害关系的神秘价值。当然,普什图人对待人质也是非常客气的,当敌村终于把人质解救出来时,发现他被养得白白胖胖的。

麦克在饭桌上把这个故事讲给大车店的住客,意思是告诫我们不要随便走出马店,周边普什图部落区域处处暗藏陷阱,如果非要去徒步,就必须雇个保镖,哪怕保镖本人保护不了你,保镖所属的部落全体男子也会尽力保护你,会与伤害你的人及其部族血战到底。关键是,只要跟任何一个普什图部落建立联系,你就受到了保护。

晚饭总是大车店生活的高潮部分,麦克和六七个住客分坐长桌四围,像微缩的“耶稣最后的晚餐”,厨子端上小铁锅煮鸡肉或羊肉,分发新出炉的薄饼,门徒们边吃边听麦克讲古。麦克是个中年白人,据说是丹麦的穆斯林,我觉得他像个过气的嬉痞。或更浪漫地猜想他是打入这一带政治错综复杂地区的西方间谍。以开客栈为幌子搜集情报。

有时候保镖闻着肉香也会走近饭桌瞧瞧我们在吃什么。他斜挎步枪的姿势和故作严肃但掩饰不住好奇的表情很是惹人发笑。吉姆往往会拿起一片烤饼逗他:“来!吃块饼!”持枪的那位总是一脸严肃地转身走开。

吉姆是个22岁帅气俏皮的苏格兰大男孩,一头卷曲红发,芽一身土红色袍子,白天在院子里经常光着上身,只穿沙瓦・卡米斯长袍的下半截。在保守的巴基斯坦,没有人会在公共场合上身,哪怕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只有一种性别。似乎吉姆的青春俊美让他敢于也乐于炫耀――细而疏的卷曲胸毛像他的头发一样金红闪烁,一只上扎着一枚精巧的银环。

吃下午茶时,他向我们说起喀喇昆仑公路的种种,说到新疆,脸上显出迷醉的神色,“喀什噶尔……”仿佛喀什是个不可思议的花花世界――“霓虹灯,浴缸泡澡,按摩,中国姑娘……”他的手指抚摩着自己的乳环。

他沿喀喇昆仑公路到新疆打了个来回。尽管喀什繁华糜烂。他领略之后还是情愿呆在马店“chill Out”。大车店外墙上写着广告词“Check in……chill out”,很有嬉皮时代遗风,chill out意思是放松、消闲、凉快,以前更指吸过大麻后通体舒泰地消磨时间。

每天晚饭后,饭桌上总会变戏法似地出现一支手卷大麻纸烟,多半是吉姆和另外两个英国小伙子弄来的,烟卷在一桌子男男女女手中以顺时针方向逐个传递,每人吸上一两口再传给邻座分享。初次传到我手上时,我眼盯着被别人口水溽湿的烟纸不免犹豫,但很快服从了无声的集体规则,若无其事地把纸烟放进口中吸吮,嘴唇感触到前人累积在纸上的唾液,深吸一口。然后若无其事地把沾染了我的唾液的烟卷传给下一个人。

和我隔两个座位的蓝袍子络腮胡青年是座中唯一不抽大麻的人。他接过右边传来的烟卷,并不送入嘴里,而是默默把它放在左手边的桌面上,待左边那位拾起来继续吸。我一住进大车店就注意到这个人,他和我住一个房间,奇怪的是他的衣服不是沙瓦・卡米斯,是一种绣了花边的对襟长袍,大概是印度样式,从印度穿到了巴基斯坦。更奇怪的是他从来不发一言,但明显能听见别人说话,他的眼睛有种洞悉一切的聪明和安详,却又像蒙着一层清浅的悲伤。

我想他一定不是个哑巴,他只是在守不语戒。不知道已经守了多久,还要多久才能结束,走出他为自己搭建的沉默世界。

多年后,我在新闻里看到伊斯兰民兵武装攻占马店并开始推行式法规的消息,我明白,叉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