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底下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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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看就不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坏人，进来好几天了，连句话也不讲，只是默默地瞅着铁窗外的世界发呆，好多次泪水就悄然落下了。我将监狱里的犯人分成三类：一类是无药可救的；一类是有药可救的；另一类是不用药也能救的。而他，显然属于第三类。我想他一定是失手做了他极不情愿做的事情。后来，我查了他的材料，果真如此。

他犯的是过失伤人罪，拿石头砸晕了公然调戏他女朋友的流氓。那个流氓在医院躺了个把月，而他要在监狱里待五年。

在这个监狱做管教三年了，我深知这样的犯人，他们有他们的“无辜”，如果不是碰上那样的情况，他们此生和监狱无关。我知道该怎样帮他走出心灵的困境。我想，他肯定担心他的女友，在高墙外面，还会不会维持那颗爱他的心？于是，我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了他的女友，可我还没说明来意，他的女友一见我身着警服，便冷冷地问我，是不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她说，我有新的男朋友了。她还叫我转话给他，让他死了那条心。她的话音刚落，便嘭的一声将门关上了，任我怎么敲，再也不开。

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监狱。他还是像往常那样，默默地蹲着，瞅着铁窗外的世界发呆。那天，他出人意料地问我，一个月，监狱给犯人多少生活费补贴。我有些吃惊，没想到他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国家的确给犯人每个月一定的补贴，可那只有几十块钱，很多犯人根本不会在意这几十块钱，他们只是在月末拿到钱的时候，才想起还有这份待遇。我忽然记起他自从进入这里来，还没有人给他寄过钱呢。

我以为他听到每个月几十块的补贴，情绪会更加低落，没想到他听完我的话，竟然两眼放光，人也一下子精神起来，他说，太好啦！

以后的几天，他终于不再一个人默默蹲着了，开始跟其他犯人说笑。他没钱，可其他犯人递给他烟抽，他不接，摆手说不会吸；同监室的其他犯人买了吃的让他，他也不吃；在偶尔允许喝酒的时候，他更是滴酒不沾，说一见酒就头晕；可他的案卷上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是醉酒后才丧失理智的。

那个月末，他领到那几十块钱补贴后，双手就紧紧攥着，没有松开过，不停地踱来踱去，双眼也不停地瞄向我。好半天他才开口，问我可不可以给他买包种子？那时候，我只知道他的节省，他用细沙搓洗衣服，将穿得破烂的衣服当毛巾洗脸，我实在是搞不懂他为什么就舍得买几乎毫无用处的种子。

很快有犯人向我反映：他在兜售东西。那天正值端午节，狱里给每个犯人发放了两个茶叶蛋、两个粽子。我跑过去时，他的手里只剩一个粽子了，还拉住路过的一个个犯人问，五毛钱一个的粽子要不要？狱里明文规定，这些活动是绝对禁止的。那天，我没收了他的非法所得：一块五毛钱。他忽然落泪了，他说不要拿走这一块五好不好？他已经好久没落泪了，一个大男人，为了这一块五毛钱，又一次掉眼泪了。从事管教工作以来，我第一次心软了。我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块五毛钱给他，并且警告他，下次若再犯要加倍罚。

这件事后，他果真规矩多了。从很多犯人那里陆陆续续地传来他做好事的消息。那年秋天，牢房外面用来给犯人做早操的操场四周，零零落落地开出了许多。尽管操场四周的高墙遮挡住了部分阳光，可依然开得耀眼夺目。许多犯人围着一朵朵盛开的，唱起了歌，整个监狱就像过年一样热闹。我以为他也会在其中的，毕竟这全是他的功劳。可四周找不见他的身影，好不容易找见他时，他蹲在牢房的角落，肩膀一抖一抖的，在无声地抽泣，手里，攥着些钞票。见我进来，他赶紧用衣袖抹眼角，然后，他用讨好的语气问我，可否借他七块钱。

我又吃惊了，他手里正攥着钱，何况他这么省的人，还借钱干什么呢？但我还是给了他七块钱。他却连同我给他的七块钱都塞到我手中。他说，一共有三百零三块，你能否帮我汇三百给我妈？

他进来五个多月了，每个犯人一个月有六十块生活补贴，他买种子花去两块五。他还让我帮他给他家寄过几封信，信的地址是一个叫永嘉桥下的地方。监狱里是免费寄信的，可他却不要这里的信封，硬是自己掏钱买来邮票。他接着说加上三块钱汇费，正好三百零三块，你再数数看，我已经数过好几遍了。

我的双眼再也抑制不住地模糊起来：只听说监狱外面的人给里面的人汇钱，还从没碰到过里面的人给外面的人汇钱，何况这钱是他从每个月几十块生活费中积攒下的。

他是因为女朋友而进监狱的，可他自从进来后，没有打听过他女朋友的任何消息。他的女朋友其实就在监狱所在城市的另一个县，来一趟监狱才两个小时的车程，可他从来不问他女朋友怎么不来看他。于是，他女朋友托我转给他的话，我也一直没机会说出口。我想，他内心一定在等，在苦苦地等。可有一天，他忽然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说，我进来是不是六个多月了，她应该找到新的男朋友了吧？我一下子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以为他又要流泪了，可他没有，只平静地说，还是这样好，这样我就可以安心服刑了。

深秋的时候，陆续地落了，我经常看到他趁着放风的时间，将整个脑袋趴在操场边上，一点点捡凋谢掉的瓣。好多次，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都没有察觉。当他将一包干递给我时，我才知道，从春天开始，他就盼望着能给母亲寄包干。他说他的母亲很容易犯咽喉肿痛，他答应母亲给她寄茶的。

那天，他转身要回去时，忽然又转过头来，他说，戚管教你真是个好人，帮我做了这么多事，真不知要怎样感谢你。他还没说上几句话，便已经哽咽了。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的家里人从来不汇钱给他；为什么他死活不要监狱的信封寄信。他又赶紧接着说，他不是有意瞒着的，他只希望他的母亲不要受惊。

我默默地听着他说完，忽然很庆幸自己当初的糊涂：一心一意动员他女朋友来监狱看他，忘了动员他的母亲来看他。那天，我只对他说，这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他的优异表现，让他拥有三天时间回家探亲。他临走的时候，我递给他一个包裹，那里面有一套新衣服，还有一个假发。他打开包裹只看了一眼，双眼便立即湿润了。那天，我目送着他走远，他在老远的地方，还冲着我喊：谢谢。

我想，犯人其实也可以教会管教很多东西的，就在几天前，由于我的主动认错，我跟母亲之间的多年积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