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人记得千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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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城

作家，著有《优雅地低于爱情》、《元配》等长篇小说。

跨过中年后，就像在公共汽车上，听到心平气和的报站声：下一站老年。因这心态的变化，再看老人不是“他们”，而是“我们”。不是“命运如何作弄过他们”，而是“我们怎么把自己过成这样”。

比如这些年，报纸上电视上网络上都轰轰烈烈地“帮老人找初恋”：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岁的男性老人，突发奇想要找初恋女友，太太估计啼笑皆非，只好由他去吧；儿女哭笑不得，还得尽力相助；前朋友、前同事、前校友被一路打扰到……有些线索断在风中，另一些，终于被吹送到了女主角手中。

这样的故事，我的疑问永远是：这么爱，当年为什么抛下？

推给“不得已”是容易的。这事儿就跟移民一样，再含泪高唱“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仍是中国心”，也改变不了你选彼国不选中国的客观事实。不管说是为了“空气好”、“孩子上学”、“自由民主平等”，都一样是交税给人家。

第二个疑问是：这些老人们，单身者并不多，用这样的行为，裸地向仍在人世的妻子说“我不爱你，我心中另有女神”，何等自私。你要向女神诉说五十年同床异梦的寂寞吗？这五十年来，睡在你身边的伴侣，那不被尊重不被体恤的孤独又向谁说？

偏偏他们的初恋又单纯，无非几次散步、几封情书，连手都没握过。让人不由感慨：这一生，匮乏干燥至何种地步，精神世界一片苍白，才把这么一点湿润的情意都视为至宝。

也许，对初恋的格外小题大作，是亚洲国家的特有现象。受儒家思想影响，中国人讲求“存天理、灭人欲”，历来不主张恋爱。十几岁求学期间，必须专心学习；二十出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大帽子立刻压下来，大家都一副急红了眼的样子，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为了不成为剩男剩女，相当多的人相过几次亲就匆匆结婚，生儿育女过日子。而那欲念之火一旦在婚后燃烧，就是外遇、、，出柜和出轨，不好说哪个更丑恶。

爱情于是成为我们生活中一种荒谬的事物：传说它在，但禁止追求；它的美丽与剧毒犹如鹤顶红。年轻人心里记着门当户对，中年人要对老婆孩子负责。它是蜜糖，就有人说生活必得良药苦口；它是电是光，就有人说激情必逝，星子易凋。终于到了老年，再没比他们更老的人耳提面命了，对爱的渴望才有机会一发不可收拾。已经老得无力开始恋情，追寻一下往事总是可以的吧：毕竟，一生中只有那一次是单纯的恋慕，没考虑背景或嫁妆。

可悲吗？也许不，因为还有许多人，目前正年轻，且正在走这条路。

若干年前，我认识一位老者，七十开外，单位与家庭都管不了他，终于放胆追寻欲念。去开房时，要带上惯穿的棉拖鞋、厚布袜，像搬了一个小家。还年轻的我，完全不知如何评判这件事，一边骇笑一边恻隐。

那时，我身边有一个朋友，过着不死不活的婚姻生活：无性无爱无子女，买菜吃饭就是一切。我不免对他说：“那个老者便是你的未来。”朋友大怒，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

他的死婚姻还在延续中，就目前来看，还会地老天荒。只是五十年后，他会不会出现在“寻找初恋”的电视节目中？

为何不能在一朝一暮，用一茶一饭喂饱心的饥渴，一定要饿狗记得千年屎，饿人记得千年爱？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算。只是有时，日子的惨淡，就来源于我们算得太多，做得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