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漫长的战斗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漫长的战斗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钱财好比政治体上的脂肪,它会使得政治体臃肿无力。”

卢梭的矛盾

“一碰着金钱,你们就等着枷锁罢。钱财这个字眼乃是奴隶的字眼。”

对细致的读者来讲,卢梭在《社会契约论》(1762年)第三卷第15章发出的这番感慨显然矛盾非常。这位现代民主之父曾在另一部著作《论政治经济学》(1755年)中坦言:“财产是政治社会的真正基础,是公民立约的真正保障。”

由此看来,即使卢梭对钱财并无官能上的好感,多少也不否认财产之于现代政治的基础性作用。然而倘若财产属于必要之恶,何必又要以“奴隶的字眼”(mot d’esclave)这类刻薄之词加以诟病呢?单以《社会契约论》成书在《论政治经济学》之后为因,似乎又显得单薄,因为1765年付梓的另一部作品《科西嘉制宪拟议》中,让・雅克阁下已经裸地开骂了:“我认为钱财好比政治体上的脂肪,它会使得政治体臃肿无力。”

在“奴隶的字眼”一句中,卢梭用于指代钱财的词乃是“La finance”。“Finance”者人所共知,可指金融,亦可指基于金融活动形成的现代财政制度。从这个角度理解,卢梭也许的确不反私人财产,但一定反对将财产问题上升为公共事务的财政的存在。在他看来,财政问题不在民主之内,甚至于本质上对民主是一种威胁,因为财政将造就存在于国民范畴内、却不享有真实公民权利的“第二种人”――奴隶。

按照卢梭的看法,在一个民主国家里只应当有简单的、完全朴素的关系,而不应当存在可以自我增殖的财富,以及随之而来的贫富分化。这种论断当然饱含着卢梭式的、朝着田园诗般“原初状态”逃逸的消极性,但它足以验证一种状态――早在现代国家形成并站稳脚跟之前,有识之士便意识到了以金融为代表的“商”和以国家为代表的“官”之间可能存在无法化解的冲突。

“官”、“商”之争,自古以来即不稀见。柏拉图的理想国里,禀赋不高、欲求不满者可去做工、从商,为城邦提供生活资料;精于作战、爱好荣誉者成为第二阶层,执干戈以卫社稷;智慧与心性优于常人者(哲学家)方可掌权为王。“当生意人,辅助者和护国者这三种人在国家里各做各的事而不相互干扰时,便有了正义,从而也就使国家成为正义的国家了。”(《理想国》434C)

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天生是一个手艺人或者一个生意人,但是由于有财富,或者能够控制选举,或者身强力壮,或者有其他这类的有利条件而又受到蛊惑怂恿,企图爬上军人等级;或者一个军人企图爬上他们不配的立法者和护国者等级;或者这几种人相互交换工具和地位;或者一个人同时执行所有这些职务。我看你也会觉得这种交换和干涉意味着国家的毁灭吧。”(434B)足见僭越乃是大罪。

不过,先哲实在是睿智之人,深知理想国可遇而不可求,故对于这一阶段生意人与护国者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不像18世纪的卢梭那样嫉之如仇。

技术理性的僭越

以启蒙运动为界,16~19世纪,欧洲思想运动的中心区域发生了深刻的流转,并迅速辐射到世界其他地区。按照维柯和孔德的说法,最初的变化是以基于理性的形而上学取代16世纪之前的大公教神学,随后形而上学又被基于自然论哲学的人本一道德学说所取代。卢梭大骂“钱财是奴隶的字眼”,便是“美德”的激情驱使的结果;进入19世纪,人本一道德学领域渐趋式微,经济学成为思想运动的最终和唯一核心。

所以,18世纪不可能有马克思,19世纪却会给《资本论》留下位置――一切精神性的上层建筑均须以经济作为柱石;而作为推动生产力的直接和最重要因素,技术进步的激流又造就一种凭之判断一切道德、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技术进步宗教”

(Re-ligion of Technical Progress)。之前一度存在的那些中心领域,例如形而上学和人本一道德学说,现在成为了经济进步的副产品。首先是技术进步带动经济问题的解决,随后道德和社会的问题也不再成为麻烦,“假以时日”,巴别塔终将建成。

“官”、“商”之争,恰好在此际愈演愈烈,其实是种颇为怪异的现象。

通常而言,国家总是自某一中心区域汲取现实性和力量,以适应变换不定的总体趋势与权势斗争的维度;更准确地说,国家需要自这类中心区域获得生存的合法性。作为经济中心的结果,19世纪之后的政府似乎理应成为亚当・斯密笔下的“守夜人”,使其自身的内涵成为中立、“科学”、非强制性的,以最终达成经济学家和企业主的梦想――“非政治化”。

对生意人来说,政府统治方式的中立化,最终是以技术的绝对和终极的中立性为凭据的。作为经济的最终推动力,技术比起之前的神学、形而上学或者人本一道德体系具有更彻底的“客观性”,似乎直达终极(一个有趣的旁证是,马克斯・韦伯论证过的那种与资本主义相适应的“新教伦理”,恰恰主张个体与上帝直接发生联系),因而也更成为和平、谅解与宽容的保障。从斯密到哈耶克,3个多世纪以来的“世界精神”似乎都在追随这个方向。

然而事与愿违。技术理性一旦开始僭越国家的终极性内涵(政治权力),过去的中立之域立即成为新的战场。技术自身作为工具而缺乏主体性的弊病也暴露无余――正因其一视同仁地服务于所有人,缺乏一种人性的和精神性的决断,所以才无法取得实质上的中立。作为技术之技术无法得出关于自由和奴役的判断,只能导向精神上的虚无――类如技术本身一般整齐划一,缺少差异性、因而也不具备任何实现自我升华和解放可能性的“末人”。

另一个极其有趣的问题是,恰恰是“企图爬上立法者和护国者等级”的生意人无法接受“理想国可遇而不可求”的假设。

在古典哲人那里,政治生活存在的依据就是人的不完善,政治的洞穴必将长期存在。人的本性使之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提升到最优秀的层次,人的价值或者说最终的自由只有少数最优秀、最智慧的人才能实现。对多数人而言,因为心智之不及,他们永远不可能完整地领会和分有正义的观念,因此政治社会(洞穴)不可能消解。

对“人之不可能”的容忍,实质是一种宽容精神。它们乐于在关键问题上与人性的弱点媾和,认可由有着各种弱点的现实的人所组成的社会。而在以哲学作为武装的生意人那里,经济学消解了政治社会或政府,并将全人类这一整体作为关注的对象,这使得他们不可能容忍有“不完美”、“不理想”的状况存在。

此外,经济一技术主义也不那么欢迎实践智慧的巨大反向作用――实际上,人作为一种具备极强能动性的主体,完全可能通过一系列非辩证但力量巨大的手段、特别是立法手段,生硬但有效地限制经济幽灵的作用。

在这样的论断之中,我们明显地看到了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幽灵:二元对立与矛盾充斥着历史演化的整个进程,但历史本身厌恶这些矛盾,呼唤并且导向一种末世论式的解决。矛盾的解决与人类向无矛盾经济的运动构成的历史理性(Historic Rea-son)的表达――这当中则有着康德的影子――将超越哲学理性乃至个人理智。

古典政治哲学主张人在本性上是政治的,并且以这一人的一般特征为基础才可能构造人类社会。而在“生意人”那里,历史取代了哲学,社会和经济取代了政治和宗教,那或许意味着一种新的大众鸦片。

回到一开始卢梭的抱怨。与其说这是人本一道德主义对经济学的猜忌,倒不如说预示了技术环境的变化对“官”、“商”关系调整的考验。国家也好,企业也好,时不时都会在梦中窥见“奴隶”一词不祥的阴影,而在这一事务上的权力分配究竟应当遵循什么样的原则,依然是具体的和全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