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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写,怎么写
我越界得不太成功,有不少批评的声音。当初我在写《中国在梁庄》的时候,就被说太抒情、文学化,但对自己来说,抒情是一种必要。如果我当初写一个纯粹客观的梁庄,估计就没什么人关注了。我踏上梁庄土地那一刻起,村口的老槐树、青石板路、老人,我看到的都不是他们现在的面貌,而是过去、背后。这是叠加的空间、岁月的质感。
在《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里面,我都用了口述的方式。口述是艰难选择后的选择。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写。我回到了家,东走西逛,偶尔录录音。我不知道拿这些自述怎么办。我用的录音笔还比较落后,三个小时就满了。每天下午,我都满头大汗地倒带整理,方言的丰富和活泼,其中的微妙和美妙,太难翻译到纸面上来了。他们说的话,比我能说的,要好得多得多。他们对自己的自嘲、对生活的理解,都很丰富。
我曾经写过一个老支书,他就是说顺口溜,出口成章,全部是对仗的、平仄的。我要拿小纸条记他们说下的话。他们语言的丰富多样、他们与大地的亲密联系,远远超出我能叙说的。几易其稿后,我把自述、口述,当成了主要部分。当然,这引发了很大争议,质疑这究竟是文学、社会学、还是历史?我不管,这些就是很重要,而且只有这样才行。
《中国在梁庄》出版后,引发的关注挺让我吃惊的。作为一个做学问的人,我老觉得,学术书籍可能得有资助才能出版,我没有一点儿大众预期。后来被大家关注,我在想为什么?我觉得不是因为书写得好,而是因为激起了大家的思绪,为什么故乡改变了?它怎么了?很多人读完书后,背着包就回去了。我特别高兴。
2011年,我又写了《出梁庄记》。其实,我是在写《中国在梁庄》的时候发现,哪怕人是在外打工,他的喜怒哀乐也是和梁庄完全一致的。今天谁打电话了,明天谁家回来了,整个村庄都是同气儿的。在外的人,也许已经离家20年,也许一两年才回来一次,但是他们的命运相牵,他们是隐性的参与者。
村头80岁的吴奶奶,她的孙子在河里游泳淹死了。她告诉我,当她听到噩耗时,她拼命往河里跑,好多草磕着她的腿,她完全不知道,完全失态。去年我去青岛采访我的堂婶,就是吴奶奶的儿媳,她告诉我,在出事前,她有很多预感。比如有一天蚊帐里突然来了一片黑压压的苍蝇,她就说,坏了、出事了!她回去后,吴奶奶抱着她的腿大哭,说对不起自己的儿媳妇、把孙子给养没了。
所以,吴奶奶当年的悲痛,和在青岛打工的儿子儿媳之间,是完全一致的。不写这群在外打工人的生活,梁庄的故事也是不完整的。
走访打工者
2011年开始,我做了一个艰巨的决定,那就是走访梁庄在外的打工者。我发现,远至、新疆,一直到东莞、中山,中国的各大城市都有梁庄人的足迹。我自己能力有限,就选取了能走的七八个城市来写。
这本书是想考察中国农民和城市之间的关系。在这么大的旋流里,农民怎样进城、进城之后个人生活、精神状态又如何?怎么吃、怎么爱、怎么扭转?新闻里的农民是风景化的,是隔着玻璃的。我就想打开这块玻璃,让大家知道他们究竟怎样生活。和其他写打工者文章的书相比,我还有一个重要维度,就是这些农民怎样看梁庄,这样的意识,相互纠缠。
城市化不是从中国开始的,始自西方。英国曾因为城市占据农村土地过多,农民涌入伦敦。伦敦当时各种脏乱差,还有瘟疫,农民私搭乱建。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呀!就有不同人提出不同建议。有个霍华德就说,要持有田园主义,建一个小城市,边上是农田,农民可以自由进入。后来,他们就这样实验了七八十年。
还有法国的例子。当时巴黎市长奥斯陆觉得,贫民窟太乱,就拿了个尺子,在巴黎划了一条长线,线内的农民必须全部走。奥斯陆当时确实建立了一个很壮观干净的城市,“奥斯陆大道”嘛,但是民怨很多。
中国城市要怎么发展?中国的拆迁越来越多,新建造的楼豪华、整洁。但我们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的前身是什么?当这栋楼拆迁的时候,这些农民去了哪里?原住民得到了巨大的赔偿,但是那些租客怎么办?
2012年5月,我和一个研究农村的学者参加研讨会。对方说了两个观点,一是农村很落后,必须消失。他用的例子是,居然端一碗饭走四五家,多么可怕!这样闲聊天,没有隐私,就没有个人性,也就没有发展。二是,城中村一定要拆迁,因为严重影响市容。我当时在下面坐着,我就想,如果我在台湾,我肯定就朝他扔鞋了!
后来,我发言的时候反驳他,端一碗饭走四五家有什么不好?农村有自己的新闻传播中心呀!一顿饭吃两三个小时,大家互相交流,有家人的感觉。当然,也会产生闲话,但是拿一己之长去比另一物之短,是不对的。
关于废除城中村,我也很反对。之前,我经过北京的一些地区,我觉得乱,不喜欢。经过两年的调查,我才明白,幸亏有这些脏乱的城中村,农民才能有比较便宜的选择,用可以接受的价格住在他们工作比较近的地方。就像当年北京的唐家岭,聚集那么多蚁族。现在,唐家岭变成了花园一样的地方,但是蚁族去哪里了?得益的还是那些原住民。如果我们的发展,不考虑普通人的发展,又是为谁呢?
农民工的陌生土地
我去西安采访过我的堂哥们,他们在那里蹬三轮。我在那里住了八九天,住在他们家边上的小旅馆。本来是要和他们住一块儿,但是他们家太小了,没法住。我每天和他们一块儿出去蹬三轮,看他们怎么工作。第九天,小雨淅沥,我准备回城了,一转弯,看到一个鲜明的对比——一面是西安2011年的世园会,太美了,那些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景观在雨中朦朦胧胧;一面是表哥他们住的城中村,断水断电,破陋不堪。我当时恍如隔世。
我们就生活在这样完全二元、完全对立的世界里。我们老看到城管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小贩。其实,那些城管也是人呀,也是别人的孩子、父亲、丈夫。为什么在那一刻,他会那么暴力呢?因为他披上了制服,是制度的化身,他是城市的正义,代表城市就不能容忍这样的三轮车夫,城市不包含他们的生活!西安的市长说了,下一阶段要坚决取缔三轮车、电动车,因为严重损毁西安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形象,影响群众出行。谁是群众?我的表哥们不是吗?他们在西安生活了二十年,仍然被城市驱逐。嫂子曾很高兴地对我说,她特别幸运,来了十年,才被抓了三次!一种劫后余生的语气。
在这样的心理下,怎么可能把农民变成市民?反过来,我们老说农民愚昧,穿的差、往地上吐唾沫,但正是因为我们没有包容他们。如果我们的生活里包容了他们,规划好、容纳好,还会这样吗?交警见到他们,也给他们敬个礼,他们还会横冲直撞吗?这里面,一定有相互塑造的过程。农民一定不是那个农民,城市也不是那么城市。是在互相的过程中,成了那个样子。
我到西安的时候,表哥的车刚被扣了。他组织了60多名车夫,举行了一场现代示威,在交警队门口静站。表哥是一个退伍工人,他喊着口号:你们这群土匪!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这个语境特别有意思。他们要反抗,但是往往以非法的方式。我以前采访的青岛农民,他们加班没工钱,就一起去有关部门上访,却遭到百般推诿,后来雇佣他们的人找人把“闹事者”打了一顿,并让其滚出青岛。还有一些老乡在电子厂工作,接触的很多东西有毒气,没人管,还拖欠工资。最后他们就偷金属板,一块板大概五六百元,几个人分。他们不能用正常的方法反抗,所以只能走边缘的方式,偷懒、怠工、闹事等等。他们用非法反抗的方式来获得正义。
你去火车站看,你能分辨出什么样的人是农民工。他们有很清晰的印记,那种朴素的衣着、一种不太敢看人的眼神,这些印记是我们的制度、我们的眼神投射到他们身上的。
新闻里老爆出,有农民工给人让座,对方不愿意坐。为什么不愿意?的确,他太脏了,或许身上还散发着汗味、臭味。但是反过来,如果我们的建筑工地上,有几个洗澡间,工人们可以洗洗澡、换个衣服,那问题不就解决了?但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