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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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总会在梦里见到旧时的宅院。红瓦白墙,屋顶的飞檐。朱漆大门,门槛高高地立着,有种破败家族的感觉,那是我幼时的居所。有把节省找来的慈孝竹,清风亮节。沿着石壁缝隙长着几丛仙人掌,大小不一,自我出生就存在着。只是到如今也未曾开出一两个花苞来,想是开过而我没有看到。

主屋里供奉着神位,家里人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相信鬼神的存在。供桌上有一小块蜡烛,时间长了凝固在檀木桌上,光泽幽亮。尚未吊顶时,抬头看去便是木质横梁。我有了印象之后,屋顶有一盏老式风扇,三片风叶,呼啦啦地转过了我整个童年时光。隔间里上世纪的琉璃盏灯,我不排斥有关琉璃的一切。阳光会透过厚重的木窗射在上面,小时候便发现光线在里面有去无回的样子。很神秘。

祖母的雕花木床是旧时古朴的风格。镂刻着并蒂莲和鸳鸯。还有大朵的牡丹。直至她去世之前依旧用铜制的蝴蝶床钩收拢床幔。她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因为阶级关系,家道中落。仍然保留着骨子里的傲气。梳单发髻,好穿对襟式衣服,有宽大的袖口。闲暇之日便在园中用竹绷绣花鸟鱼兽。年老之后经常会给邻里的孩子绣小老虎布鞋。女子如她,少年家境衰败,中年得子丧夫。她是一个平和清静的女子,岁月却给她开了莫大的玩笑。

院中种植石榴,西府海棠,银杏,菊,葡萄,薄荷,都是些家常的物什。后来又增添了栀子,丁香。有两个青花瓷缸,睡莲和锦鲤都在其中。

那时夏季,母亲会在傍晚时分办一张四角方桌。端上一碟碟小菜。糖醋鲫鱼,莲米,四季豆,麻辣龙虾,有时还会有祖母自制的蜜饯冬瓜做点心。水井中用竹箩筐吊着脆皮西瓜。晚饭过后,处得好的邻居搬来一张藤椅或者一张竹席,坐在上面闲谈,直至月上中天。南方人到底是会享受生活。

幼年。院墙外面便是一条青石板路。

我小的时候,家乡还没有盛行柏油马路。水泥石铺在自家庭院中,也算是相当奢侈。

南方雨水富足,连空气都略带湿润。因着雨水,路面上毛茸茸一层青苔,长在青石砖上。偶尔看见路缝中的蓝色花朵。大概是被风吹来的花籽在这里安家落户的。踩在青苔上,质感很好,像极了母亲衣橱里的绒布坎肩。

路边上是常见的法国梧桐。树皮间或粗粝。树干粗壮,几乎两棵相对的树便遮去了头顶的天空。阳光绵绵薄薄地漏进。麻雀停留在上面,叽叽喳喳的。鸽子飞过树枝,不大停留。孩提时代的生活总会有这些场景。在路上踢皮球,翻花鼓,便是家中庭院宽阔,也会溜出来在路上玩耍。

那时没有汽车,摩托车很少,有清清脆脆的铃声。

金龟子和蟋蟀在杂草中一代一代地生活。红色的覆盆子,黑紫色的桑葚,梧桐寂静而清冷,一直不能明白缘何凤凰非此树不栖。

而后来,家乡开始出现汽车,为了扩大路面,砍倒了所有的梧桐树。那条湿润厚实的青石板路连同它的梧桐木一起离开了,怕是也厌恶了这个地方。再也没有熙熙攘攘的阳光,清脆的铃声。

人的生活即是如此,永远要追逐着,不知道自己丢失的是风月心情。

去外祖母家,经过一片树林。后来才得知是白桦。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母亲哼着“云雀儿起,白云飞……”的曲子,声音舒缓悠扬,是路途上的消遣方式。

彼时,从依水而居的人家门前走过。一家邻着一家,或有一条小道间隔。有闲情逸致的人家在门外种几株月季,多是粉色和黄色。以此,记忆里除却白桦林,那条路上还有月季。有些门敞开着。依稀可以看见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大致可以想象到穿衣服人的品性。少时便有这种觉悟。

路旁有一条河,没有名字。几乎家家都有自己的小码头。有时会看见浣衣的人,木槌声一下一下,像风。大概因为临水,沾染了温润的气息。空气中有水草鱼腥的味道。

要走过所有的人家才到达白桦林。在小学的时候,它是我作文里的常客。我很爱用“织锦”来比喻它。从来没有想过是否正确。秋季,母亲会在我的央求下走过这段路。蜷曲枯褐的树叶踩上去,清脆异常。大叫一声,惊起飞鸟,它们鸣叫着盘旋一阵,旋即飞回枝桠。

喜欢这样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

自然总会让人知道它的趣味,敏感度的问题而已。

所有的这一切早已逝去,而我还在这里清晰地哀悼它们……

桑田苍苍,岁月其凉。雨雪其醺,斯景如玉。■

草北留言

这篇文章像极了一部纪录片,摄像机从记忆的原点出发,经历着老宅、小巷的沧桑变化,细数着人生的光转流年。江南生活的细节在泛黄的回忆中清晰地展露久违的温情,那些家常的、带着祖辈们温润触感的旧物,如今,只能在记忆中回放。

当那些雕花木床和青石板街在我们的视野里逐渐消失,城市的喧嚣与坚硬的柏油马路转眼成为生活的背景,岁月随着时间流逝,连痕迹也被抹去。那时的风月心情难以再拾起,逝去的一切都无法重生,徒留给世人痴痴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