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场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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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子堆在场中央，就像一座小坟子。有人说，五六百斤哩。也有人说，七百斤不少!队长瞪瞪眼，没数了!四百斤，至多四百斤!老歪附和着队长道，嗯。四百斤，四百斤。人们又议论道，一口人能分三斤哩。今下午分不分?趁早分了吧。队长说，会计不在家，分个屁!老歪去拿囤来，囤起来。老歪就屁颠屁颠地朝村里去了。

日头压山了。人们围着金灿灿的豆子，不想离去。有的说，分了黄豆，管怎么得做顿豆腐吃!有的说，一下子吃了，以后炒菜怎么着?又有的问，还得缴公粮吧?队长说，咱山里不缴黄豆。人们就齐声道，好啊，好啊!老歪扛来了大柳条子囤，安在了看场屋子里。队长就吩咐长生和贵秋，往屋里扒。

长生和贵秋一人一个簸箕。扒上豆子，往屋里送。他们是帮着老歪打场的。拉了一下午碌碡，有些累了。贵秋说，哎呀，端不动簸箕了。长生说，累了，饿了。队长说，想想吃豆腐。贵秋皱皱眉头，豆腐――唉，吃不到，更没劲了。队长说，就想今晚能吃上豆腐!贵秋眨巴眨巴眼，长生也眨巴眨巴眼，然后一齐道，有劲了，有劲了。他们一趟一趟地扒着豆子，囤渐渐满起来。长生说，咱这么干一黑夜就好了。贵秋说，那还不把这屋撑破了。老歪摸弄着囤笑道，撑破屋也高兴――没那样的好事。队长弯着腰一粒一粒捡拾掉在地上的豆子，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小心，别撒了，别撒了。一会儿，豆子都扒到屋里去了。队长又吩咐长生，到我家拿印子去。

日头落下去了，看闲点的人走了。队长和老歪坐在屋门口抽烟。贵秋趴在囤上，摸弄着豆子，咕念着，豆腐，豆腐……长生拿来印子，交给队长。队长对贵秋说，抹平，抹平。贵秋两手轻轻在囤上抹，抹过来，抹过去，抹平了，像镜子一样平了。队长说，好，好。便拿过印子，在上面啪啪啪按了几下，回头对长生和贵秋道，好了，回家吃饭吧。吃了饭，早点来，今晚你俩看场。

长生和贵秋吃了饭，赶到场里，已是满天星了。场周围的草垛成了一座座黑色的碉堡。小屋门口两个小小的火球一闪一闪的，队长和老歪在抽烟。老歪是保管，庄稼上了场，他就在场里忙活，直到夜间看场的来了，才走。可队长也没走。贵秋悄悄对长生说，队长小心黄豆呢。长生说，今晚咱的责任大。队长对长生和贵秋道，年幼的睡了就像死猪似的，让人扔到河里，都不知道。今晚可得竖起耳朵来。长生说，没事。贵秋也说，没事，没事。队长点点头，最好没事。又对老歪说，走，咱走吧。

长生用手灯棒子照着，两人把拿来的被子铺在地上。贵秋又指指囤，再照照。长生照着囤，问，咋?贵秋笑笑，就在没印子的地方捏豆子。一粒一粒地捏，捏了一小把。吩咐长生，拿草去。长生拿了把草。在屋门口点上。贵秋把豆子扔进火里。一会儿，火灭了。两人就照着手灯棒子，在灰里找豆粒。找一粒，扔进嘴里，咯嘣咯嘣；找一粒，扔进嘴里，咯嘣咯嘣……豆粒太少。霎时就没的咯嘣了。贵秋瞅瞅囤，操，不打印子就好了。长生抹抹嘴，睡吧。贵秋说，哎，再照照，看看有长虫吧。长生就拿起手灯棒子，在墙根照，往旮旯照，忽然哦的一声。贵秋问，怎么了?长生指着囤根说，看，印子!队长把印子忘了。贵秋高兴道。好啊!咱快弄点黄豆。咱弄出来，再抹平，打上印子，看不出来。长生摇摇头，说，队长是不是考验咱?队长一向很细心的，怎么会忘了印子呢?恐怕队长还要回来。

果然队长来了。队长说，印子忘了拿。贵秋装模做样一怔，什么?印子?在哪儿?队长一弯腰，从囤根下拿起了印子，在这儿。贵秋又装着一怔，咳，还真忘这儿了!早知――俺偷点黄豆好了。队长嘿嘿道，我相信你俩。要不，今晚还能派你俩看场?贵秋说，对，对。看到印子也不会怎么着，是不是，长生?长生点点头，那是，那是。

队长在门口坐下，摸出烟袋，按上烟，抽着说，黄豆金贵着呢。小心，一定小心。贵秋说，黄豆囤在里边，俺睡在外边，它还能隔着俺跑了?队长说，不怕贼瞅着。就怕贼守着。小心啊!长生说，老歪就好偷呢。贵秋愤愤道，这家伙――人都说，他从场里往家走，从来不空手，拿一点，是一点。哼，怎么让这样的当保管!队长叹口气。这个咱说了不算。贵秋又道，队长你千万不要被他糊弄了。他表面上讨好你，对你百依百顺，其实就是想赚点便宜，他光想占便宜。队长磕着烟袋，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长生说，反正今天的黄豆老歪没捞着得手。哎，队长你吃饭了吗?队长说，没有。不急，不急。又按上了一袋烟。抽了起来。贵秋说，你不饿?光抽烟，能当饭?队长说，三袋烟顶个火烧子呢。瞅瞅长生。又瞅瞅贵秋，笑笑，哎，你们两个该说媳妇了。馋不馋媳妇?长生笑笑，没吱声。贵秋说，馋有什么用――能吃上饭就很好了，还说什么媳妇!队长抽了口烟，叹道，是啊，能吃上饭就很好了……他再瞅瞅豆子囤，又朝天上瞅。没有月亮，满天星星。队长好像在数星星。看样要在这儿坐一晚上。

长生起来，到屋后尿尿。贵秋也起来，到屋后尿尿。他们尿着尿，贵秋说，队长不放心咱呢。不放心，他怎么自己不来看?长生没吱声。他朝远处望着，坡里黑黢黢，什么也看不到。他又回头来，望南面的村子。村子离队场半里地，也是一片黑黢黢。回到屋里，队长看着长生和贵秋，笑道，尿了尿，肚子瘪了吧?年幼的消化快，一泡尿就瘪了肚子。长生笑笑，没吱声。贵秋说，嗯，肚子有点瘪了。队长吧嗒吧嗒嘴，这会儿你们最馋什么?贵秋看看豆子囤，说，豆腐，我最馋豆腐!队长笑笑。豆腐?长生馋不馋?长生说，馋。贵秋说，好东西谁不馋?队长你馋吧?队长又笑笑，眼前要是有媳妇和豆腐，两样只能选一种，你们选什么?长生只是笑，不吱声。贵秋说。当然选豆腐了!队长点点头，口水咕咚咕咚往下咽。豆腐真是好吃啊!唉，这会儿吃上顿豆腐，死了也值了。贵秋说，那―旨着黄豆，不会去换豆腐?队长说，这可是队里的，让人知道了，还了得!我这个队长怎么当?贵秋说，不就咱三个人，你不说，我不说，长生不说，谁知道?队长摸弄摸弄头，这事，这事……不合适，要是让人知道……贵秋着急道，队长，队长。你放心，我发誓――要是吐露半个字。天打五雷轰!又扯扯长生，你也发誓。长生便也发誓，我要是对别人说了，我就变狗变猪变兔子!队长笑笑，你们真想吃豆腐?贵秋和长生齐声道，想，想，想死了!队长吧嗒吧嗒嘴，可――这会儿到哪儿换豆腐?贵秋说。东村的林业队天天晚上做豆腐。哎，这会儿大概做下来了。队长又吧嗒吧嗒嘴，那――换?贵秋说，换，换!长生也说，换。队长把烟袋往地上一磕，大不了我这个队长不干了，豁上了!长生，你拿过那饮牛的破盆来!长生答应着，找来了破盆。队长捧上了四五捧豆子，吩咐贵秋，你换去，想着要点豆浆。我回家拿几个煎饼，拿几块成菜，咱美美吃上一顿。

夜，好静。秋天，人们特别劳累，吃了饭就早早地睡了。大地也沉睡了。只有闲散的狗时不时地汪汪叫几声。长生躺在地铺上，喜洋洋地哼着歌。哼着哼着，便爬起来尿尿。一边尿着尿，咕哝道。瘪肚子，快瘪肚子。

队长回来了。贵秋也接着回来了。贵秋说，换了八斤半豆腐，刚刚做下来。队长说，好鲜!好香!长生急忙弄了几截秫秸，当筷子。三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八斤半豆腐霎时一扫而光，半盆豆浆也一滴没剩。

队长嘿嘿道，犒劳，好犒劳!抹了抹嘴，又在囤里打上了印子，走了。长生说，怎么没忘拿印子?贵秋笑道，这会儿他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