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和爱情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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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暑假，我去东北农场舅舅家玩，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他就住在舅舅家隔壁，独身一人，瘦高，苍白，穿着整洁陈旧的工装。人很热情，见谁都是一副笑脸，但那笑像是浮在脸上的一层粉状物，很是单薄。

我记得隔壁以前住的是一对上海知青，前两年，那对夫妻千辛万苦地回城了，房子就空了下来。房子不大，一个前厅，一间卧室，一个小院，是典型的农场联排宿舍。虽然房子不大，但一个人住，还是显得有些空旷和冷清。

听舅舅讲，他刚从牢里出来。“那房子本来就是他的。”

这个地处边城僻地的农场，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等，其中多数是下乡知青。他也是当年的知青之一。只不过，他的身份似乎比知青要特殊一些——他是资本家的后代。

当年，他和舅舅是篮球场上的队友，知青文艺汇演上的搭档。二十郎当岁，英俊潇洒，多才多艺，是多少女知青眼中的白马王子。更要命的是，他还是当时为数极少的有车一族——一辆二梁的老式自行车。

在姹紫嫣红的女知青中千挑万选，他最终选中了一个幸运的姑娘。“幸运”这个词我没用错吧？当年啊，哪个姑娘陪在他身边，都会招来嫉妒无数。

但也正是这位幸运的姑娘，将她的白马王子送进了监狱。问题就出在那辆二八自行车。准确说是那辆自行车的大梁。他告诉自己的女友，拥有一辆二八自行车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他最大的宝贝，其实是一把枪。一把枪！他的女友根本不相信。不带这么吹牛的。民兵连长的枪都是木制的，你一政治贱民，能有一把枪？

不信，那就证明给你看。他把自行车呼地一下竖了起来，使劲摇了摇。“听到没有，大梁里面，哗啦啦的，就是子弹。”他把子弹焊在了自行车大梁里。枪呢？枪在老家呢。被他大卸八块，藏在不同的地方。这一炫耀彻底把那姑娘吓傻了。私藏枪支，这在政治上算什么性质？太可怕了。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太恐怖了。

姑娘报告给了连长。连长报告给了团长。团长报告给了农场总局。总局连夜来人把那小伙儿抓走了。作为物证，自行车也被拉走。

子弹被从大梁里倒了出来，一共18发。枪也被外调人员搜到，只是少了枪托。

他老老实实做了交待：枪是父亲留下的。当年，枪支还可以私人拥有，只需一纸持枪证。父亲本想上交组织，被他拦下，保证一定藏好，不走漏半点消息，哪怕跟最亲近的人。

他得意忘形了。他把这个过于巨大的秘密告诉给了心爱的姑娘，姑娘有点承受不了。能不能这样说：是他自己将自己送进了监狱？

姑娘安全了。他们准备好的婚房却空了下来，就在舅舅隔壁。

出狱前夕，那对上海知青给他腾空了房子，带着两个孩子回城去了。哪怕回城就面临着失业，哪怕回城已无立锥之地，女主人拼死也要回去。因为她无法面对自己的前任——她就是他当年的女友。

接下来的故事就有些平淡了。不过还是讲完吧。

30多岁，虽在牢里历练多年，沧桑感自是少不了的，但依然难掩其英俊底色。但那已是80年代中期了，“万元户”在刺激着人们的神经，一个穷途末路的大龄青年，已很难招徕姑娘的眼光。如此空耗了两年，有好心人觉得他的小院实在太冷清了，便替他撮合了一下，将一个带着两个女儿、又胖又矮的女人介绍给他。他不挑不捡，一下子迎娶进来一家子。

他的小院又热闹起来。后来每次去农场过暑假，他的两个女儿都是我最好的玩伴。大女儿长得漂亮一些，个子也比我们高，但头脑有点简单。小女儿瘦瘦小小的，聪明伶俐，脸上有一小片雀斑。小女儿读书好一些，后来考到了外地的一所专科学校，很少回农场。大女儿只读到初中就回家了，在家里洗洗涮涮。

前几年，大女儿生了个女儿，她母亲也升级做了姥姥。我的意思你明白吧？他们一家四口现在还住在那里，其乐融融的，只是相互间称呼有了变化。当然，如果那胖女人坚持要做一个妻子，她的女儿就没有老公了。而那个男人则会再次走进监狱。

那又何必呢？毕竟时代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