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最后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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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岁生日,手机安静地躺了一天,没有生日礼物,没有祝福电话,餐桌上的各色饭菜如萎谢的花。偎在墙角里的我,坐到暮色像巨大的烟雾把卧室灌满,开一瓶红酒,把所有的杯子都注满,再逐一相碰,生日快乐,我说,然后一饮而尽。
我单身,但我谈过九场恋爱,曾经那九个陪我过过不同生日的男人都说会爱我地久天长,他们还说,不管我有多老,不管我有多丑,不管他们在未来的一天身处何处,他们都会永远记得我的生日,而今天我如此寂寥。
敲门声怯怯响起,断断续续犹豫不决,我踉跄着去开门,并暗在心里发誓,不管来的他是我的哪位曾经恋人,因为今天他的来访,我都会与他再续前缘,心生爱意,并再也不离不弃。
开门却是他,抱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与身后的白雪交相辉映,我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镇定:“我不要见你,请你回去。”
他讷讷:“我站了一天,都没有见你出来。”他拉拉衣领,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我只想把这个给你就走。”他把红玫瑰递向我,我躲开时碰到了他的手背,像冰坨一样凉。
好冷,我缩缩身子,抱紧胳膊,头也不回进屋。
他跟上来。
这个男人我讨厌他,从五岁开始。
据说我一岁半时,他的女人跑了,因为他穷,她是他的学生,但他实在是太穷了,他一点微薄的工资,付了房租、水电,根本付不起我的奶粉费,更别说给她买一件好看的衣服了,她终于知道爱情是不能饮水饱的,然后决然地走了。而他辞了教书的工作,发誓要挣钱,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我在乡下的姑妈家长大,上面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我小名六儿,我认识了许多花草的名字,喇叭花、矢车菊、车前子,我常与磕头虫为伴,捉萤火虫玩耍。
五岁时他坐汽车来看我们,穿笔挺笔挺的西装,不染尘土的皮鞋,带许许多多的礼物分发给所有迎接他的人。我对他甜甜地笑,他送我一只会眨眼睛的金发芭比娃娃。
爸爸和妈妈却黑着脸,他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进屋,手里提着重重的礼盒。他回头笑,冲我们眨眼睛,春天的阳光下,他的笑灿烂极了。
门咣的一声关上,没有大人们监督了,哥哥姐姐们哄抢他带来的糖果,你追我打乱成一团,乡下的木栅门悉数泄露里面的秘密,他们在吵架。我好奇地猫腰过去。
我每个月给了你们钱的,她是我的女儿。
他的声音激越愤怒。
我才是她爸爸。
他冲出来,抱起我就走像抓小鸡一样。
我呆掉,哭都不会。
哥哥姐姐们只有尖叫。
还是姑父息事宁人,简短地:“你也知道,我们不是存心要讹下六儿,养着养着就出感情了。”
她有全名,阮烟锦。他大吼。
我感到他抱着我的身体在发抖,不由自主地。一看才发现他在哭,我静静地看着他流泪,他怀抱着我,我抱着我的芭比娃娃。
长大后才觉得阮烟锦这个名字非常浪漫,听说名字是他起的。
他还是走了,没有带上我,不谙世事的哥哥姐姐们追着汽车送他,在汽车扬起的黄色烟尘里向他挥手作别,期望他早日再来,带来他们新的礼物。我躲在紫色的荆花后面,看到他坐的汽车在天尽头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第一次品尝了惆怅滋味。
和哥哥姐姐吵嘴时,曾经,不安分的小脑袋也有想过期望自己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期望不是父母的孩子,期望自己和哥哥姐姐们不同,现在一切都是真的了,却发现自己孤独地掉进漆黑的夜里。
他走后,我成了家里的异端分子,哥哥姐姐们第一次发现,我竟然是天鹅群里的丑小鸭。他们憎恨我,因为我有那样倜傥而优秀的父亲,而我憎恨他,因为他摧毁了我的世界。
我依旧跟在哥哥姐姐们身后跌跌撞撞当狗尾巴草,姑父母没有逼我改口,我依旧像过去一样喊他们爸妈,可是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不同了。哥哥姐姐们自然地拢在了一堆,他们是一个小团,而我是我自己,在他们心里我不是妹妹,而是表妹了。姑父姑母似乎觉得我留在他们身边时日无多,时刻都有离去的危险,心中凄然提前预支别离的惊恐,对我的疼爱便又多加一分,这加之一分的爱,并没有让我得到多少快乐,相反却招来哥哥姐姐们更多怨怼的目光。
扰乱了这一切的他再也没有出现。
他再出现时,十四岁的我已像小树一样亭亭。
因了他的成全,我成为一个乖巧的孩子,懂得了怎样察言观色讨哥哥姐姐们欢心不被他们排挤,亦懂得了所有的一切一定要靠自己,要想走在前面,一定要做最好,所以我是姑父母的骄傲,他们从来没有操心过我的学习,而我年年都是班里的第一。其实我知道我有心计,我明白要想得到很多的爱,就得成为那个最好的。
日子过去太久,我都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我的另一个父亲似乎只是我童年的一个臆想,是根本没有的事儿。但是他回来了。
他几乎没有怎么变,只是忧郁了一些,身材比过去厚实了,礼物比过去更大份,哥哥姐姐们都已长大,大到说话走路都与他比肩的地步,连我都及他的肩高了。他一来依旧是和姑父母在房间说大人们的事,几年过去姑妈家的生活已经变好许多,我们建了新房,每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房间,我坐在客厅有意听他们谈话。
姑妈叹气:“说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孩子,继母难做,六儿和哥哥姐姐一起长大习惯了热闹的。”
他固执坚持:“烟锦是我的女儿。”
姑父在一旁愁眉不展地抽烟。
从哥哥姐姐们谈话的口风里知道,他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羞耻地哭了,那个时候我偷偷喜欢班里一个转学来的男孩,他有深邃忧郁的眼神,常常独自在球场上投篮。
似乎一切都成定局,我要跟他走了。姑妈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摩挲着,好像生离死别,我硬着心肠一滴泪都不掉。
他到学校接我放学,和我并排走,想说什么几次都欲言又止,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先发制人,我说:“我不会跟你走,我只有一个爸妈,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我有哥哥姐姐,他们都很爱我。”说完我独自大步走过去。他愣在那里,回过神来才追我:“烟锦。”
我猛地站住回头目光能把人杀死。“我恨你,永远。”我说。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老掉的呢?我转身跑开的时候看到站在那里的他,原本高大的背竟然微驼了,风吹着他的头发,暮色把他的身影染黑,我一路狂奔,春风呜咽,我跑着跑着泪流满面。
那次他是怎么走的,我不知道。
他离开那天,我故意在学校逗留到很晚,逢人就说话,说的什么我全然不知,同学们说我好怪,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雀叽喳不停,完全不像我。
他走后,我恋爱了,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崩溃坍塌了,必须找东西来填补,我不停地给我暗恋的男孩写信纠缠他,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后来听姑妈和姑父悄声说起,他离婚了,我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妈妈不能忍受他有一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女儿。我听了在心里有些快意:“活该。”
我的暗恋到明恋只持续了一年就结束了,那个说要回来找我的男孩永远再也没有出现。我在悬崖上徘徊半步,还算自制,差强人意读完高中,进了一所大家都满意的大学。姑父母长舒一口气,像完成了一项巨大工程。在他们心里我是乖乖女,温柔又贴心,但他们并不知道,背地里我的恋爱从来都没有断过,一场又一场来来去去。
有时姑妈也替他开脱:“其实,你爸……”
我扳着姑妈的肩撒娇:“妈,你放心,我一定会是最好的,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其实姑妈不说我也知道,她想说这些年他一直都有寄钱来,包括给家里盖房子,供哥哥姐姐们上大学。
我知道他都是为了我。可是我恨他,一个带了我来,又丢弃了我的人,我恨。
我再没有见过他,听说被人骗,落魄过几年,现在有了自己的事业,还开了公司,但一直都没有结婚。听到他被人骗,我在心里骂他笨,同时又恨恨,一定是被女人骗了财又骗色的,这一点我倒像他,我的爱情三十二岁了还不肯结果,每一次都爱得死心塌地却又无疾而终。
那夜我喝多了,非要到外面去唱歌,他拗不过只在一边默默陪着,看见他坐在那里,我恍然回到小时候,这曾经是我多么盼望的一幕,我醉意沉沉说,爸,我们对唱吧。他摇头,借口喝酒,我却看见他眼中有莹莹泪光。
生日之后,我才知道他也住在这个小区,离我不远,我疑心他是因了我在这里故意搬来的。他强行要去了我家里的钥匙,他说,如果你不愿意见我,你不在家时我再去,我无语,心中凄然。
果真,我从来没有在我的房间里见过他,但他确实是来了,再乱的房间,回来时都是整洁的,花瓶里的花从来都没有枯萎过,冰箱里永远有我最喜爱的食物,只要拿出来热一下就了事了,我想他是不是老到糊涂,整日不做事专来为我打扫房间?
我开始一场新恋情和男友拖着手回家把他堵在家里,他离去不及,搓着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窘在那里。
我向男友介绍说:“这是我爸。”
男友与他交谈甚欢,找个机会溜到厨房眼睛放光对我说,老爷子和我很对味。
而他也说,这个孩子很像我。
从玻璃窗里看到因为我而坐在那里的两个陌生男人亲如父子,心里非常欣慰。我知道我平稳下来了,我的青春过去了,那一场一场的恋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孩在成长中寻找着她失去父亲的行程。我和他都是固执的人,而他一直在爱情中寻觅未果也只是在寻找我远去的妈妈,说到底成年后的我理解爱情中的辛苦奔忙都是情不由己的,我用青春和他的这场对决战,我决定休战,原谅他。
离开时他像许多年前我见他时那样对我眨眼,他说,别怕,好好享受爱情,大不了,你嫁不出,我给你送一辈子红玫瑰罢了。
我走过去拥抱他,竟然没出息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