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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死侠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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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山庄的如虹阁在一个雨日迎来了它的第九位阁主,灰蒙蒙的天色中。那道清影从轿中走出,撑着一把墨绿的油纸伞,缓缓走入淅淅沥沥的细雨中。

如虹阁专记江湖史,有三十六探影子使,无孔不入,搜集江湖各道消息。

夜色中,影子使们来去匆匆,伏地禀报,屏风后的阁主提笔记下,寥寥几笔便将桩桩江湖大小事盖入历史,只留給后世一段泛黄记载。

墨发如瀑,宛宛明月下,摇曳的裙摆在暗夜中流转着动人的光芒,修长的手翻过江湖史,像以往无数次一样,目光又定格在了那久远的一段——

“永承十六年,奸臣当道,君主昏庸,方氏一族惨遭迫害,满门抄斩。”

清冷的眸光望向夜空,前尘往事闪过眼前,风声飒飒,树影婆娑,似乎传来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小面摊位于西街,摊主名唤云娘,是个年轻寡妇,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已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俞城的,也没有人和他们有更多的交集,云娘秀美的脸上有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写满了阅尽人世的淡泊。

直到狄风的出现。

狄风是个刀客,刀不离身,浪迹天涯。

是偶然在一次流氓闹事时,出手为云娘解了围,萍水相逢的两人便这样相识。

年轻的寡妇,落寞的刀客,合尽了戏文里的桥段,却没有世人揣度的香艳,只有一份朴实的动人,简单无华。

他每次来时,端到眼前的都是一碗加了量的面,抬首望去,只瞧得见她挽着袖子忙活的身影,热气腾腾的水雾中,氤氲了她淡然的眉眼。

心底便暖了一片。

她从不收他的钱,也不和他多说什么,但两人偶尔对视时,眼眸里却流露出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情意。

终于有一次,他按住她的手,在桌上把刀推了过去。

“你不收钱,我便把刀押給你,押一辈子。”

他抿了抿唇,冷俊的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神色,“我不会说话,我只想一辈子吃你做的面,行吗?”

刀是刀客的生命,他此举不言而喻。

他们隔着缭绕的雾气相望,她望着他拘谨的模样,忽然莞尔一笑,

“好。”

狄风与云娘在一个黄昏成亲了。

没有大摆宴席,没有高朋满座,只一对红烛见证了他们的幸福。

这份情,他知,她知,往后的岁月知,也便足够了。

入夜,照顾孩子睡下后,他们靠着床头轻声说话。

月光洒在身上,她贴着他的心跳,握紧他的手。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有些事情,我不想瞒你。”

带着五岁小儿的她,其实从没嫁过人。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惟一一个。

布衣木钗,粗茶淡饭,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

她紧绷的弦因为他的出现而松缓了,他默默地为她和孩子遮风挡雨,不在意他们的过去,她终于不再提心吊胆,夜里能够躺在他怀里,安心睡个好觉了。

梦魇却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大批官兵进驻俞城,声势浩荡地说要封城抓人,一时满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她关了面摊,怔怔地坐在床边,摸着孩子熟睡的脑袋,脸色苍白,如失了魂般。

他不知何时进了屋子,从身后抱住她,吓得她一个哆嗦,“快走!快走,你快走!”

他紧紧拥住她,在她耳边安抚道:“我不会走,不会抛下你们,谁也不能动我的妻儿。”

低沉的一句话简单朴实,却叫她一下哭出了声,泪如雨下。

他们准备连夜离开,乔装妥当后,马车却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

他抬了抬帽檐,不动神色地握住了手边刀,眼中精光一闪。

星月黯淡,杀机毕现。

方氏一门在五年前遭奸相所害,满门抄斩,忠烈之血漫红了一片天,叫百姓们唏嘘不已。

云娘是方家的丫鬟,那年才及笄,本已许下一门亲事,却不想方家突遭变故,她拼死带着刚出生的小少爷逃了出来。

那是方家惟一的后人,满门忠烈,万万不能断根。

她带着孩子四处奔波,隐姓埋名,不知吃过多少苦,从待嫁少女变成了一个“寡妇”,她不悔不怨,更不曾放弃过。

如今身边有了他,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她握紧他的手,与他相视一笑,昂首对上重重包围的官兵。

火光映着鲜血,那是怎样惨烈的一夜,她的男人,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刀光剑影中死死护在车前,硬是没让官兵接近半分。

满腔热血染红了夜空,他最后倒在她怀里,一柄长枪贯穿他们的胸口,他们紧紧拥着对方,他吃力地在她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来世……我还要吃你做的面……”

闭上眼眸,两人含笑双双去了。

满场奋战的士兵竟都有片刻的沉默。

却被一声惊醒——

“上当了,人不在车里!”

掀开的帘子后,只有一团裹住的棉袄,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方氏遗孤根本不在车里!

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被挂在城门口示众。

来往的百姓皆停在下面,默然不语。

人群中一个男子低下了头,转身匆匆离去。

他本是来俞城找人比武,却受那人所托,带走了一个孩子。

望向头顶明日,他暗下决心,并在心中喟然一叹:“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只可惜,没能敬你们一杯。”

夜凉如水,清冷的面容将目光收回,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内心激荡,修长的手提笔写下:

“永承三十二年,民间侠义之士自发联合,刺杀奸相,殊死相搏,始然得手,人心快哉,终慰方家与万千忠魂在天之灵。”

抬眼望向天边明月,心潮起伏。

纵然世道浑浊,大雨滂沱,却并非踽踽独行,终有一日,能借明灯一盏,于重重迷雾中照亮前方。

落款处,笔墨泓然——

九代阁主,方清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