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育儿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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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秋天,我儿子上小学。因为地处开发新区,周围没有小学,所以我们单位只好自办子弟小学,被迫延续母公司“企业办社会”的老路。该政府做的政府没做,一边是不务正业一边是越俎代庖,这大概是中国特色之一。不够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子弟小学师资配备之不利管理之混乱,基本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毫无悬念地发生了。
无奈之下,我把儿子送进一所重点中学的实验学校小学部,在担负昂贵学费的同时,我们必须接受孩子住校,没有选择地接受。多么揪心的第一学期!我每天失魂落魄,回到家不知道做什么,生活一下子失重。孩子在学校几乎天天晚上捧着我和他爸爸的照片哭……那段日子全靠Q先生的思路想事儿――只当再断一次奶。
好在孩子个性开朗,学习也不错,老师对孩子们很有耐心也很宽容,小朋友很快喜欢上那个集体。过了三年傻乎乎的快活日子,我们不能再对老师早就暗示的“培优”置若罔闻。四年级开始,我儿子和武汉市绝大多数孩子一样,奔上了奥数和英语培优的路,这一走,就是风雨无阻的三年。这三年里,每个周末都会一个下午加两个晚上在外耗着,孩子还有成摞的学校作业要应付。有海外的朋友严厉指责我的残忍,我只好回击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并友情提示:“冤有头债有主,谁才是披着羊皮的狼?”2005年,也就是儿子六年级的那个平安夜,是个周六。疲惫不堪的母子穿过灯红酒绿的市区,心里满是酸楚:这究竟是为什么?
学校给孩子们“洗脑”是一个原因,这所小学几乎每个孩子都盼望能考进本部初中,成为最优秀的一员。学校向来以洗脑为己任,我反洗脑的工作做得太迟,事到临头已没有退路。我们心知肚明:不进行这种魔鬼训练,他根本没戏。这所学校的小升初由于竞争激烈,升学考试的数学、英语题目远远超出教学大纲,数学题尤能辱人智商,我是统统不会做的。虽然几乎习惯了不断被羞辱智商,但被小学数学羞辱还是敢“吱”一声。更深层的原因是,我们害怕被挤到底层。不是外宾都知道,在中国做一个普通人有多难,做一个底层中国人有多不幸。后面有看不到的血盆大口在追杀,所以,我们咬牙挺着。几年过去,现在时代不同了,做一个企业主或小官员又如何?不也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房子?不也会不明不白被自杀?
考上一所全国知名的重点中学,他能够有更多机会考个好大学再找个好工作,经济压力不会太大。事实是,近几年严峻的就业形势早已粉碎了这个一厢情愿的幼稚梦。有段子说:“当我们没能挣钱的时候,房子是分配的;当我们能挣钱的时候,却发现连房子也买不起了。”无数学生越过千军万马在高考的独木桥上取得胜利读上大学,不想毕业却成了蚁族住进蜗居,开始了先就业的择业生活。
话说儿子如愿以偿开始了他的初中生活。
小学部和初中部组成的实验学校是教委直属的公立学校,但在改制的大旗下大肆吸金,比私立学校还凶猛。学校虽比房地产、中石油、中石化温柔些,但每学期开学还是刷卡刷得心滴血。作为苟延残喘的工薪阶层,教育支出占了家庭支出很大的比重,我们这样的家庭比比皆是,我绝不是孤例。据2006年《中国青年报》提供的民调显示,中国家庭教育花费已接近家庭总收入的三分之一,家庭教育支出的增长率大概是从1999年前后开始拉升,在随后的几年,名目繁多的收费愈演愈烈。非常“幸运”,我们家赶上了好日子,“教育产业化”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让我醍醐灌顶:校园里走动着的不是祖国的花朵,而是一沓沓人民币。
相比一些“孟母三迁”的家长,我省下了数目可观的租房费和买房钱,没有因此当上房奴,无需每日衔枚疾走几十公里,深陷“堵城”插翅难飞,我也无需沦为全职妈妈。我认识很多家长从武汉其他城区到学校附近租房或买房,按不同地段每月负担一千元到两千五百元不等的租金,或背负每平方米六千元到一万八千元不等的新房贷款。我原来没想通为什么好学校那么少,等看到中国的教育支出占全国总GDP比重之后,总算明白:原来我们直到2007年都未达到4%,而联合国的建议是6%。敢情我们在教育投入比例上相当于亚非拉!我装作友邦惊诧一下:这方面怎么就不超英赶美,总是说接轨,让教育接上一点点轨好不?
在儿子读初中期间,中国发生了让所有家长肝胆俱裂的事:黑砖窑案、“5・12”地震和三鹿毒奶案。更为击穿心理底线的是“问题的不追究”和“问题官员的复出”!我的孩子大抵不会被拐进黑砖窑当奴隶,但这样的社会安全吗?文明仅仅是“神七”上天和奥运会吗?“5・12”后不久的一个大雨天,我去学校接儿子下晚自习,看到教学楼里一片,原来是房顶漏水。我很无力,只有告诉孩子逃生知识,并一再强调:“谁让你不动都别听,撒丫子逃命去!”三鹿毒奶案曝光的第二天,我抢回了一台豆浆机。心想断奶还不行?但随后曝出的问题食品种类之广、品牌之多让人防不胜防。就算我们练就火眼金睛筛掉有毒食品,但能筛掉被污染的空气、土壤和水吗?
惹不起还躲不起?万般无奈之下,我们选择用脚投票――三年后让儿子乘桴浮于海。他不需要为高考过一个悲惨的青春期,将来也不需要出卖良知牟利。代价是,我们将被看不到的墙生生阻隔,我十九岁的孩子将在异国他乡独自飘泊,我们的半世财富将拱手送给比我们富裕得多的人。财富倒在其次,与其让人明火执仗地掠去,不如给孩子当垫脚石。这所有的代价,是对我们二十年缄默、姑息和顺从的惩罚。
被迫让七岁的孩子住校、被迫上培优班、被迫牺牲孩子的休闲甚至睡眠时间、被迫倾家荡产让孩子逃离……过去十年的窘境一朝破解,不再参与游戏,自然不受规则挟持,儿子远远嗅到来自海洋的自由风。究竟有多少人用这种方式对中国教育说不?对中国说不?资金外流,是经济账,人心向背的账谁算得清?应该说,我们十年来遭受的折磨从全国范围看不算什么,还有不计其数的孩子因贫困失学,由此引发的血案亦不罕见。谁在乎他们的感受?被彻底无视,不允许发声,他们都忍了,但不要一边捂着大家的嘴一边让大家山呼“亚克西”!
教育是一个国家的根基,阿喀琉斯站在沙丘上,小心啊!
【选自《网易・博客》】
题图/“钱”途/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