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分25秒与漫长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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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我爱你》是一部短片集，共18部短片，每一部都依据巴黎的一个区，讲述在此处发生的情感故事，故事与故事之间的纽带已在题目中——“巴黎，我爱你”。在这里，巴黎并不仅仅是城市，而是一个凝缩人类文明精髓的微妙、美丽、复杂的空间。其中，3分25秒长度的《拉丁区》为法国著名影人杰拉德·德帕迪约所导演，编剧兼女主演则是美国著名独立电影大师约翰·卡萨维兹的遗孀、著名演员吉娜·罗兰兹。3分25秒如此短暂，不经意间就会让它略过，然而编剧高超的技巧，却让这3分25秒浓缩了一对男女的一生。

在剧中，这对美国夫妻年已耄耋，且分居多年。老先生留在美国，老太太则独自搬到巴黎生活。现在，老先生飞到巴黎，准备和妻子签字离婚。于是，他们有了一个也许是今生最后的一次约会。

第一个镜头从夜晚的塞纳河缓缓摇起，听得到潺潺的水流，水面波澜不惊。老先生等待在酒吧门口，与坐出租车而来的老太太温柔相拥，并且不忘记互相赞美对方，态度亲昵又有分寸。于是悬念顿生：他们是老情人？还是老朋友？相见为了何事？

两人进入酒吧，酒吧老板（本片导演德帕迪约所饰）热情招待，显然，老太太是此处常客。老先生正要点酒之际，老板说：“别怪我多嘴，里奇蒙夫人喜欢格拉夫酒。”老先生问：“真的吗？”得到肯定答复后说“那么好，就格拉夫酒。”看样子，他们对对方的生活习惯并不太了解——悬念继续深入：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比夫妻疏远，比朋友又亲密。

老太太开门见山，表示两人同用一个律师就可以，因为“我不认为你会在我面前隐藏你的财富。”原来他们是夫妻，约会的目的是离婚！为什么耄耋之年却要离婚？

关于这次约会的“正事”仅此两句而已。老先生问道：“你喜欢这里的生活？”老太太表示非常喜欢巴黎，于是老先生问道：“你还和那位作家在一起吗？”老太太回答说两人早就分开了，现在的伴侣是个自行车运动员。老先生骇笑：“他还能骑自行车？”老太太平静地回答：“他不是我们这个年纪。他比我年轻。”顿了一下，严肃地说“你知道，这样行得通，我想你会明白。”这句台词里又包含一个悬念，为什么老先生会“明白”呢？

对话虽极为简短，信息量却非常丰富，老太太的生活现状被告知观众。随后，她说：“别说我了，我相信你和薇琪过的很好，既然你准备和她结婚。”接下来的对话，不但信息密度大，而且“惊奇”一个接着一个。我们知道，薇琪“快30岁了”，已经怀孕三个多月，所以，老先生才会飞来巴黎找妻子签字离婚。老太太此前的悬念句得以解开——你可以和年轻人一起生活，我当然也可以。在表面的惊奇之下，人物的情绪暗流也很丰富。老太太首先表达她对于离婚的惆怅：“我从没想过我们真的会离婚。”尽管分居，但离婚与否还是有区别。在得知老先生马上要做父亲的时候，她很震惊。这个男人很多年前做过她两个女儿的父亲，现在他又要成为另外一个女人生的孩子的父亲，这种感觉是非常复杂的，但绝不仅仅是吃醋，事实上，她甚至很同情那个女孩子，觉得她生孩子的选择并不怎么明智，因此“可怜的孩子”脱口而出。但是马上，她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老先生的不尊重，损害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而男人的尊严越到老年，越是需要极力维护的堡垒。于是赶紧安慰他，告诉他他是个好父亲。老先生并不生气，他甚至有勇气自嘲，温柔的问那即将成为前妻的女人：“我是不是很可笑？”

故事的发展阶段到此处戛然而止。此刻观众已经得到足够的信息——有关他们的过去，有关他们的现状和关系，现在，他们显然有能力、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迎接一个情感的高潮，于是，本片的华彩乐章开始了。

老先生笑问：“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原来他想要收养一个儿子，收养谁好呢？他认为身体健康的自行车运动员就非常合适——这显然是他在用一种优雅且幽默的方式来表达对自行车运动员的醋意。老太太不甘示弱，提供了一条更奇幻的思路：“不如我们互相收养对方的情人，这样我们大家还可以一起幸福的生活。”老先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她，忽然说：“我们一起私奔？”老太太回应：“我们做过。”短暂的瞬间，青春和激情在他们身上回光返照。老先生忍不住惋惜地说：“如果你不是那么刻薄，也许我们可以走的更远。”老太太回应道：“……还需要你管得住你的下半身。”

短短的几句台词而已，他们的整个婚姻却像一条斑斓的河流一样从眼前倾泻而过。他们有过激情和浪漫，也有过背叛、疲倦、指责和抱怨，而现在，当耄耋之年的他们说出“私奔”二字的时候，年龄和话语的悖论让人豁然一惊。年轻人的“私奔”是浪漫，值得用摇滚乐来呐喊，而老年人的“私奔”则只是对所有往事的黯然祭奠。

随之，老太太有点突兀地起身告别。这让我们意识到她刚才对丈夫的指责，貌似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而背后却蕴含着深刻的痛苦。但她并不准备声讨。

这个全部由台词组成的高潮部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观看了一场丰富而跌宕的快速蒙太奇段落。漫长的一生，曾有过那么多强烈的欢乐和痛苦，那么多的巅峰和地狱，此时，也不过如这般轻描淡写地几句话略过。

故事的结尾段落由一组平行蒙太奇构成。老先生独自一人走在夜晚的巴黎，面色沉郁。解决掉一个婚姻，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另一边，老太太打开自己房间的门，没有自行车运动员，只有满屋子的书。她走到床边，点燃一支烟，对着窗户上自己的影子，默默地吐出一口烟——一个漂亮的倒勾式的“尾反转”。真的有自行车运动员吗？甚至真的有过作家吗？“玻璃上的影子”本身已经是虚幻的，更遑论还有烟幕的掩饰。

于是，刚刚过去的貌似真实的一切，此时又被推入语言的虚妄之中。

在3分25秒内，观众窥视到了有关婚姻、情爱与人性的秘密，体会到喜悦、悲哀、伤感、惆怅、留恋等诸多情感，百味杂陈。时间之短和情味之浓，形成鲜明对比。此时回过头来再看第一个镜头——夜晚的深深河水，你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丰富的潜流，更不知道那黑暗的地方发生过多少浓稠的往事，而黑夜来临，一切都将消失。

这，就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一次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