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吃法叫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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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作家写食物是可以写出香味的，比如海明威和汪曾祺，一个能把一块面包和一点汤汁写得有声有色，一个能把一撮韭菜花写得神乎其神，作家嘛，就是干这个的，他们吃了美味，出于本能就会把它变成文字，这和一个木匠见了一棵树就把它想成桌椅板凳没啥区别。

但偏偏还有一种人，他们的本能是拒绝而非应用，他们的应用也是拒绝而非出于本能，他们写食物的时候，他们用很多的笔墨，但是你根本看不出来他吃到嘴里的都是些什么。比如下面这张菜单：贻贝汤，葱拌沙拉，波尔多葡萄酒配岩手县产小牛脑；小扁豆汤，春季蔬菜拼盘，纸包烤鲼鲸鱼，玉米粥；清煮白笋，尼斯沙拉，蟹肉煎蛋卷，面包卷和黄油，白葡萄酒；金枪鱼沙拉和意式汤团加青酱；

看不出来吧，这菜单是从一本叫《1Ｑ84》的小说里拿来的，既然主人公是杀手和作家这种中产阶级人士，我们可以谅解，他们对古怪食物有着天然的兴趣。更何况，村上春树大叔（叫大叔显得年轻些）一向的食谱也不超过三板斧：意大利面，沙拉和啤酒。年轻时他可能还吃吃巨无霸汉堡，现在血糖高升，又赶上这么一个环保与素食的倒霉时代，他也不得不弄得精致些，比如他让文中人物吃自己种的蕃茄、小黄瓜、茄子、西瓜、草莓、葱、莴苣、白萝卜，这简直就有点奢侈了，对，因为小说中那位老夫人是个资本家嘛。

通常我们以为，变成老头的村上食欲不振，需要借华丽的菜单来弥补，但其实，这个人年轻时也没什么食欲，只不过那时他更自信，写到食色全一笔带过。倒退二十多年，《挪威的森林》中的人物几乎不怎么吃饭。睡觉倒多一些。啤酒，零食，咖啡，香烟，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再加上一点威士忌，这就差不多能打发整个六十年代了。

1986年，村上春树37岁，借钱开的咖啡店生意不坏，有几篇小说得过奖，同时给几本杂志写着专栏，他即将40岁，40岁的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完全没有概念。“对，有一天，我突然想去做个漫长的旅行。”

37岁的村上开始很认真地在想要怎样变成一个40岁的男人。他推掉一些杂事，和妻子动身去了伯罗奔尼撒半岛，他想用一年时间来漫游欧洲，他必须为此放弃一些东西，比如吃茶店；同时搭建一些东西，至于那是什么，在旅行之前他还一无所知。

将要面临40岁的男人，手握珍贵的自由，跑到希腊沿海小岛上，瓦伦蒂娜、斯佩察、米克诺斯，租栋房子住了起来。爱琴海的冬春，湿冷的风吹倒灌木，挟来雨雪。村上带了很多四百字的稿纸，他想写一个300页就好的清爽故事。但写到100页才发现，这故事恐怕要写上500页。

一个月后，他们转到西西里岛的帕勒摩，很有名的胜地，有部电影《帕勒摩猎影》就在这儿拍的。当地正审判黑手党头目，街上四处是穿防弹夹克的警察。村上窝在公寓里继续写小说，现在非得900页才能写完这故事，没有电脑的时代如果也没有体力那就完蛋了，所以一有空就在地板上做伏地挺身。地板咿呀作响的时候，他脑中蹦出了“挪威的森林”这个书名。

西西里的菜式很丰盛，有松子、茴香、葡萄干相拌的竹荚鱼通心粉，或墨鱼浇汁的细扁面条，吃过后连餐巾都变成一片漆黑。走在街上，用面包夹着水果冰淇淋大嚼，是西西里特有的风土。

《挪威的森林》第二稿在罗马改成，村上在这里才想到，要让女主角死去，才能给青春一个封条。1989年秋天回到日本的时候，村上春树变成了40岁的男人。

可能人年轻时都不怎么在意吃的东西。与其说村上写食物写得简单不如说他是在拒绝，菲茨杰拉德在很节制地写到食物时都是用吓唬人的方式，比如用堆成小山的桔子皮来形容一个宴会，海明威则是用饥饿感来填补空虚。相比起来，村上对欲望是弃置的态度，冷淡，被动，或得闲炒饭，即使多年以后，他终于肯写几道华丽的菜单，也难掩不辨滋味的心情：每上一道菜，都不是自己点的，接受也罢拒绝也罢，你总得照单付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