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幅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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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越来越爱惜自己的身体，让它美，让它年轻，让它放缓变老的速度。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条：爱惜我们的眼泪。

泪水不是我们的器官，它们从眼睛里流出，被擦掉、被风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但它又不是普通的水。

我们不知泪水藏在身体的什么地方，只知道它离眼睛很近。我们也不知道一个人泪水的储量到底有多少。最主要的，在我们感动、悲伤、痛苦，也就是心在滴血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水，我们叫它泪水。

最纯真的人，如儿童，眼睛里有最多的水。随着年纪增加――实际是随着心灵的麻木――泪水越来越少。

一位朋友对我说：“羡慕你啊，你还流泪，我好多年没泪水了。”除了干眼症患者，我认为一个人不会缺失眼泪，他缺少的只是感动。

前几天到哈尔滨一位作家朋友家里做客，墙上挂着五六幅她画的水粉画，有一幅抽象作品非常触目，如同在黑夜里闪光的白桦，又像从地里长出的白银。我问，这画的是什么？

朋友说，我画的是我的泪水，泪水流成了河。

我闻此言，再看这画，很震惊。我们知道她的丈夫去世了，但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画笔画自己的泪水。那是无法计算的悲伤，滔滔不绝的河流。

屋里沉默很久，话显得多余了。

人身上到底有多少泪水？这件事谁也说不清，每人都不一样。

汶川和玉树地震的时候，我妈从早到晚坐在电视机前流眼泪，她的泪水天天流也流不完。不论什么时候打电话，她的声音都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爸怕她哭坏身体，不允许她看电视。我妈上街买报看，接着流泪。我爸没收了报纸，发现她半夜坐在自己房间，不开灯，用手擦眼泪。

假如把眼泪比作榨汁机榨出的汁的话，榨的是人的心，眼里流出了泪。榨汁机的马达是悲悯，是感同身受，是藏在心里像星星那么密集的爱。

泪水实在是人最珍贵的分泌物之一，它在身体里积蓄，流出来却无法遮掩。除了演员，没人表演流泪。人们炫耀车、炫耀表，没人炫耀自己的泪水。事实上，人流泪的时候，都抱有羞惭之心，人心阻挡自己珍贵的泪水流出来。这来自古老的基因暗示――不可流露自己的软弱。

流泪的人软弱吗？我见过许多流泪的成年人性格刚强，我妈就是非常刚强的人。

我们在感动或悲伤的时候，会觉得流动的血液停下来，观念中有关矜持的旗帜都被拔掉，泪水如一股洪流从心底涌向头部，冲破万千束缚从眼里挣脱出来。有时候，我们还会觉得眼泪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来自我们不熟悉的一些事和不认识的一些人。故此，眼泪特别值得珍惜。

摘自《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