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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一个为观众熟悉而又陌生的导演。爱看文艺电影的朋友可能早就看过他的《小武》和《站台》,这两部分别拍于1997和2000年的电影,尽管在国际上都获得了很多大奖,但在国内并没有公映。
2002年,贾樟柯完成了影片《任逍遥》,是讲几个19岁的小城青年的青春迷茫故事,此片依然没有公映。那时候,贾樟柯支持盗版,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渠道,他才能和国内的观众交流。
2004年,贾樟柯导演了电影《世界》,这是他在国内第一次公映作品,他终于被国家电影局承认了导演身份。影片讲述北京郊区的一个微型世界公园里的男保安和女演员的爱情故事,他们都是飘在北京最底层的外省青年。人们不习惯贾的平实风格,片中使用的大量非职业演员对普通观众来说,也缺乏明星的号召力,所以此片国内票房只有100多万。 2006年,贾樟柯拍摄了电影《三峡好人》。在娱乐时代,好人哪有坏人精彩,谁会去观注好人的故事?影片国内票房仅100多万,扣除制作了70多个拷贝的成本,贾樟柯还赔了40多万。但堤内损失堤外补,此片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版权销至80个国家,海外版权收入高达6000多万人民币。
2009年春天,贾樟柯带着新片《二十四城记》来了,影片记录了成都一个老国营工厂的变迁,用镜头注视着一个一个不同年龄的普通工人,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真实生活,还有时代记忆。同时,影片中穿插了几个虚构的故事,由明星陈冲、吕丽萍、赵涛、陈建斌主演,这是贾樟柯首次在电影中启用这么多的电影明星。
2013年,贾樟柯坚持一如既往他对中国人现实生活的关注,携《天注定》向我们走来。
绿妖:之前总是说你发现了县城,但没有问过你跟县城里的人们的关系。
贾樟柯:我过去重要的生命经验都是县城给我的,如果没有县城,可能就随波逐流了。拍电影,到目前为止,拍的都是我的间接经验,现实发生什么我就拍什么。我自己的直接经验只拍了半部,就是《站台》。直接经验是一种灼伤,它未必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或家庭,比如说死亡,我记得是上小学二三年级时,一个同学的妈妈去世了,她是骑自行车时,风很大把一堵墙吹倒,她被压死了。还有一个同学,家里是修自行车的,八十年代时开始修轻骑,有辆车修好了让他骑出去试,骑出去就发生了车祸。它会对我有很多影响,包括性格,还有对人世间的看法就会发生改变。去年的时候我一直在强调贫穷,我觉得这些都跟贫穷有关系。
绿妖:所以你找到贫穷这个线把它们都串起来。
贾樟柯:对。去年我讲(整个社会)是个两极,一方面国家给人印象很富有,但另一方面贫穷越来越需要我们去关注,我们已经忘了这个国家还是一个很贫穷的国家,或者说还存在贫穷。贫穷并不因为这个国家整体财富多了就不贫穷,贫富分化,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多数人就变得更穷;还有一种是国强民不富,国家有钱了,但个人怎么样?我看到县城很多家庭并没有什么进展,当然随着时代进步,有了高速公路,麦当劳开到县城里,他也能享受到,但具体到生活质量,没多大改变。
绿妖:这几年感觉我们的收入差距越拉越大,比如在北京,从月收入两千到十几万你都能看到。
贾樟柯:就是拉开了嘛。包括在一个城市里,上海,北京,看起来都很光鲜,但实际上……我以前讲过一个例子,用两种方式去上海,你看到的上海完全不一样。坐飞机到浦东,有车把你接到香格里拉,你看到的是一个光鲜的上海。如果你从山西坐一个双层巴士,一路开到上海某个里弄的停车场,你拎着行李出来找地铁,挤公共汽车,你去找一个三十块钱一晚上的小旅社,你看到的又是一个上海。所以交通工具已经把人的层面分得很厉害。所以我从这个角度回溯2008年。这个思考也是从地震来的,地震为什么有些建筑质量不好,因为贫穷,它改变了中国人的心理面目。有些文化人抱怨中国人都不读书,不看艺术电影,这很正常,因为过去贫穷。
绿妖:你说过县城的生活极端无聊,所以对一些年轻人来说变成一个两极思维:要么县城的无聊和穷,要么是大城市的相对自由。但等到发现大城市也有令人难以忍受之处时,县城已经回不去了。这是否也是很多人的两难处境。
贾樟柯:没有一个乌托邦是真的存在的。在矿区你想去县城,到县城想去大城市,到北京想去纽约,到纽约又感觉想回来。没有一个理想的落脚点。但如果一个社会允许人们流动,在这个流动的过程中他会找到适合的地方,有些人就能实现自我。我那时候为什么非要到北京,因为喜欢电影,我没办法在汾阳变成一个导演。我是先到太原,学画。这有它的历史原因,因为计划经济,它弄得每个地方的资源完全不一样。在汾阳,我看不到任何画册。但到太原,我就可以到外文图书陈列室看。梵高啊,雷诺阿啊,立体主义、印象派都大量的看。计划经济没有画廊,没有音乐厅,九十年代初时,我们一拨学画的同学,坐一晚上火车到北京看罗丹雕塑展,早上六点多,坐电车到美术馆,看到下午闭馆,坐火车再坐回来,可以省住宿的钱。你在太原是看不到罗丹展的。后来我看很多史料,发现1949年之后的确造成了很多不公平,以前城乡差异没那么大,心理差异也没那么大。我们那个中学,49年前后,担任老师的大部分是欧美留学回来的,它跟北京上海的老师没什么差别,因为乡村给他的薪水,特别是尊严不比大城市差。1949年之后,用行政的办法把中国变成一个等级制度,以前乡村的商人跟城里的商人没有什么区别,比如山西的大院都在村里呀。
绿妖:他们走到京城一样很气派的。
贾樟柯:对,生活在山西,跟生活在皇城是一样的。但后来这种差别天然划分了等级,让我们的流动失衡。当然,城市化的过程全世界都有:资源越来越集中在超级城市,你在纽约跟在内地一个小镇接触到的精神资源是完全不一样的。但你生活在普罗旺斯跟在巴黎,并没有尊严上的差别。
绿妖:这让我想到陈丹青常常在文章里写乡绅阶层的消失、江南水乡的消失。我觉得你们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处。
贾樟柯:的确是这样。比如说户籍制度。现在都看淡了,但它在关键时刻还是起作用。我自己意识到它是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那时是上省重点,有很多同学特别努力,吃窝头,晚上学到十一二点。那时只知道他们要考师范,后来看路遥的书,突然发现原来是户口在起作用。因为师范出来是城市户口,而且可以当老师。
绿妖:对,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到城市,他们买房子,工作十几年,但当他们生了孩子要上学时,才发现那个障碍还在,他们没有户口。
贾樟柯:是一样的。茅于轼说,中国的三十年大家都觉得变化特别大,但如果你去坐一次火车就会觉得什么都没有变。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对。你坐火车,要排队买票,铁路系统依然是吆三喝四,如果自己开车或坐飞机,你感受不到体制的顽固与存在。就好像我们都不需要户口,但当孩子要上学,你会发现这个东西它还在。
绿妖:它让这么多人这么大规模的迁徙变得像个幻觉。你已经在这个城市这么久,你以为你属于这个城市。
贾樟柯:对,我觉得头几代人都生活在两头,比如北京,一到非典它就空了,因为北京这里的主体的居民不认同这个城市,遇到这种事,他还是要回家。或是春节。这个城市是大家来发展、工作、实现自我的地方,但感情上来说并不认同。
绿妖:但你现在会不会跟农村的生活、县城的生活越来越远?
贾樟柯:所以说进入城市有两种,有一种人会切掉自己跟过去生活的联系,这种人很多,本来是汾阳的,来了北京后他会说自己是太原的。跟过去的同学、朋友,甚至是家人越来越疏远,看起来很顺利地融入这个城市。(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对,他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有一种很自然,比如我在北京,但我(跟过去)有人的联系。去年我家出的最大一件事是我二姨家的儿子在井下被砸了,现在生命没问题,但思维不很清晰,他是我生活的分。我还要去处理这些事,谈判、索赔一大堆。只要你从人际关系上不切断,不是你要不要那种生活,而是你逃不掉。
绿妖:现代化的失落和焦虑全球都会有,你觉得,具体到中国会有什么不同吗?
贾樟柯:我觉得我本人最大的焦虑是:现代化的本质是什么,终极目标是什么,大家都忘了。从七十年代末提出四个现代化,都是物质上的现代化。城市化也是一种物质层面上的。楼群越来越高,火箭可以上天了,但它是不是现代化的终极目标?对我来说,现代化是给个人以更多的尊严和自由。这方面的现代化太缓慢,太少。物质的指标在快速地,畅通无阻地发展时,现代化的硬指标被遮蔽起来。
绿妖:有种理论说:先解决温饱问题再谈其他。我们也的确还有很多穷人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你怎么看这现状?
贾樟柯:但那些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对民主自由有没有更多的想法?因为穷人没有需求,所以我们不去讨论这方面是不是合理的?比如一个农民他不需要护照,那你就认定为农村不需要办护照,这是一种偷换概念。现在流行把所有的责任都踢给一个虚无的体制,但其实你就是体制。很多不合理的事情容易深入人心,比如先解决温饱,你觉得很对,温饱很重要,但如果你要解释为什么两个事情(温饱和自由)并不矛盾时,你要花很多功夫。所以真理是以说不清楚的面目出现的,而谬误是以非常清晰的样子容易深入人心。
绿妖:具体到个人,对现状又应该做些什么?
贾樟柯:我觉得个人不要把自己的能力想得太强。但共同的努力还是非常有力的。对我个人来说,就是坚持独立性,通过电影,把中国人真实的生存体验表现出来,不被人影响的把对中国人生存的判断讲出来。同时还需要一种毅力或耐心,我的信条是坚持独立性,不被边缘化。不应该为一种独立的态度而丧失了推动它的渠道。比如说花几万块钱拍一部电影,不跟这个体制打交道,去几个影展,也是很快乐的事。但实际上不能止于此,因为你应该让它变成一种公共文化资源,让它在公共层面发生作用,我们所想改变的那些东西才有一个最基本的渠道。自我边缘化发挥的作用是很少的。
(综合自《贾樟柯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