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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超“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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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胸验肺”3年后,他成了名也离了婚,帮人维权见识了更多法律和现实的困局,死亡日渐逼近,他想给6岁的女儿寻找一个收养她的家庭。从现在起,试着告别她。

2012年11月22日,张海超来到广东佛山,准备度过整个冬天。北方的严寒,时刻威胁着这位尘肺三期患者的生命。

在离开家乡的一个月前,31岁的“开胸验肺”当事人张海超,花14个小时写了一封信,想给6岁的女儿寻找一个收养她的家庭。今年夏天,张海超离婚,按照协议,女儿由他监护,前妻不用付抚养费。

按照乐观的估计,张海超还有四年寿命。但在今年,他发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生活中的打击也接踵而至。他忍不住写了那封信,并陆续发给了四五十名记者,想获得一些帮助。

3年前的“开胸验肺”,让张海超成为中国最有名的尘肺病患者。他的职业病诊断及赔偿得以“特事特办”,领到了61.5万元。那一年,28岁的张海超梦想新的生活。但生活却不断告诉他:他已进入晚年。

为女儿寻代养

张海超认为,爱女儿,现在就得试着告别她。他和父母的病都越来越重。

张海超走出校门,夜幕无边,像是天降黑雾。他没有再去教室找女儿道别,那样,她免不了会哭。

寒气逼人,他缩进了标致207的驾驶座,车子掉过头,他忍不住又想起女儿来,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月前,他去探访一个尘肺病人,对方已卧床不起,有个两岁的儿子,想托付张海超给找个人家收养。张海超一听急了,“你别抢我生意!我闺女还没找到人家呢……”

他没有开玩笑。一个多小时前,他和6岁的女儿一起进校园,遇到一个小斜坡,背着大书包的女儿很快走到坡顶,他走到一半便开始喘气。

他很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但一想到她的未来,第一个感觉就是恐惧。病友们相继死去,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死前一个月内,他们都会感受到死亡的潜入。它像另一种邪恶的急病,你每走一步路,咽下一口水,吸进一口气,它就趁机关闭你的肺叶。抢救最终无效,只会耗尽你的家产和亲情。

张海超还没有到这个阶段。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这一天将在几年内发生。按照乐观的估计,他可以活到35岁。

还有4年。到时,女儿琪琪只有10岁。

女儿是张海超的软肋。至于他,死就死吧,这个世界给他的伤害已经足够。如果他想活得更久,可以去移植一个肺。钱不够,可以求媒体募捐。可是,当他听说移植之后,只能浑身插满管子卧床,马上否决了这个方案。“人活着,就是图个生活质量,那样活着,没意思。”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女儿成为“背着爸爸去上学”之类新闻的主角。

张海超和父母都有重病,三人都得应付各自的病痛,自顾不暇,却都最惦记琪琪。他们都恨不得她一夜之间,能长成一个大姑娘,可以读大学或者打工。

对于女儿的学费辅导费,张海超倒不担心。3年前,他领到的61.5万元的赔偿金,现在还剩30多万元。如果在他死之前,不再有旷日持久的抢救,女儿未来几年的学费,似乎问题不大。和其他病友比,他在经济上并不是太焦灼。

不过,他认为,爱女儿,现在就得试着告别她。2012年6月27日,他跟前妻签的离婚协议规定,妻子永久放弃抚养权,不用承担抚养义务。现在,他和父母的病都越来越重,只能与她提前告别。

他没有开玩笑。他请求笔者给他拍几张和女儿的合影,发求助信的时候可以用。笔者认为琪琪尚未成年,公布照片应该征求监护人同意。

“我同意,我就是她的监护人。”张海超说。

离婚的事

按照离婚协议,妻子不用付抚养费,但还有探视权。张海超想的是,学校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妈妈,唯独女儿没有的话,她肯定会伤心,还会影响她长大后的生活。不少人劝他不让前妻再看女儿,免得留下后患,总是被他拒绝。

他从来没跟父母和女儿提起离婚的事。父母不问,跟儿子心照不宣。对女儿,张海超则说妈妈去郑州打工了,不能待在家里陪她。她看上去也好像相信了。

张海超与前妻,曾有一段幸福时光。即使在3年前,张海超卖光家里的粮食和山羊,到郑州“开胸验肺”时,妻子还一直跟着他。她很害怕他死在手术台上,就躲起来,不在手术协议上签字。

为张海超签字的,是姐姐。姐姐在签了字之后,马上也后悔了。

在张海超开胸之后,妻子伴着张海超,接待过数不清的媒体记者。在不少记者的镜头和文字中,还有对这个小张海超3岁的女人的记录。在张海超失眠的夜里,曾无数次跟妻子安排后事,她就哭,还骂他,禁止他再提这些。

尘肺病人的离婚率,比一般人群高出很多倍。张海超原本以为自己是个例外。可是,真正坏事来临时,他还是选择接受了现实。在他的手机里,存着跟前妻最后沟通的短信。这些短信无法公开,但可以肯定,张海超因此非常痛苦。一对夫妻的自尊和对彼此的感情,都在这一次次的短信往来中被剥落。

离婚前后,他也会试着去理解她。“跟着我,谁都知道没希望。”他曾见到一个病友,贫病交加,都快饿死在家里了,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去看看他的。至于病重中,老婆不辞而别的,就更多了。

十月初一,是老寨村的庙会,方圆十几里的商贩和农民都会过来赶集。20岁出头时,张海超骑着一辆三轮车,也在乡下赶着这样的集。有一天,他赚了267元钱,回到家里止不住地微笑。父亲以为他中了邪,撵在后边问。张海超的回答是,他发现了进货的门路,以后赚钱不是问题。他承诺让父母以后不用再干活,家里“一星期至少吃一次肉”。

读小学时,张海超的梦想是考上大学去当官。在当地人的视力所及,当官是最好的职业。他一开始成绩还不错,后来越来越不专心,在1997年的中招考试中,他在刘寨二初中的八九十名考生中只考到了十几名。那一年,刘寨二初中只有4个人考上了高中。

张海超也想过,要是复读一年,或者去上职专学个技术,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处境。可是,这只是想想,尘肺病不是债务,你可以躲,它就活在你内脏里,直到有一天伴你死去。

特事特办

2004年6月,张海超进入离家十几里远的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先后干过杂工、破碎、开压力机等工种。每天几个小时,他都要在石头粉尘中呼吸作业。事后,他才知道粉中含有致命的化学物质——二氧化硅,这种物质进入肺部后,必然导致肺部的纤维化和感染,患上不可逆的尘肺病。

在他开始维权前后,不断有工友死去。他还曾为其中一人抬棺。之前,他仅仅通过电视新闻了解国家大事。现在,他突然发现,在电视镜头拍不到的地方,有无数和他一样的农民,仅仅因为贫困和愚昧,而被当作机器一样,置放在有毒有害的粉尘中,以血肉之躯,为老板赚取利润。

法律法规中的防护措施,完全没有,老板也不用负什么责任。甚至,政府职业病防治部门给工人们作出的体检报告,也不给工人们看,理由是,体检是老板埋的单。这个社会,说了算的,就是那些埋单的人。

在振东公司干了3年多后,他开始咳嗽,呼吸困难,一口接一口吐带血的痰。在花了数万元,当肺结核治疗一年多之后,北京的专家提醒他注意是否患上了尘肺。

“我上网查了一下,吓坏了,我真想自己得的是肺结核,还能治好。”张海超说,他的这种侥幸心理,一直持续到2009年6月22日,他在郑州大学一附院的一间手术室内,“开胸验肺”。医生用手术刀沿肋骨侧面划开口子,用特制构件撑开他的肋骨,看到了他黑色的有些溃烂的肺叶。

这场手术差点让他丧命。一周之后,他准备的两万多元花光,就出院回家。一天之后,他开始发高烧,找来村医输液无果,母亲连夜求亲戚借了两千多元,把他送进新密的医院,抢回了一条命。

2009年7月10日,媒体曝光张海超“开胸验肺”之后,地方政府先是沉寂了一天。随后,政府官员络绎不绝地赶往张家,慰问表态。琪琪也很高兴,那段时间,家里好吃的东西,比村口小超市的都要更多更好。

张海超的职业病鉴定和伤残鉴定,也在一个多小时内办好。

开胸之后,当地一名政府官员来看张海超,并承诺张家的低保在半天内办好。

没过几天,镇里送来一张银行卡,去银行一查,7月份办的低保,上半年的钱也给补全了。

帮人维权

直到2012年9月的一天,张海超的家人带着银行卡去取低保款时,被告知从2012年1月起,他们家已经不是低保对象了。

张海超没有再去找政府。车、电脑、空调,这三样东西只要有一样,在农村都不能上低保。可是,他活不了几年了,确实很需要这几件东西。2010年,他有一次骑摩托车外出,患上感冒住院,花了2万多元医疗费,出院后,他咬咬牙买了一辆1.4升排量的小车,花了不到6万元;买电脑是为了跟求助的病友交流;买空调,则因为他害怕冷空气。

这种无奈,为中国60多万的尘肺病人所共有。张海超尽管拿到了几乎所有病友都无法企及的赔偿额,但他的生活和心情,仍和其他人一样灰暗无助。

他更体味病友们的不易。“能维权成功的,百分之一不到。”从2009年年底开始,张海超开始帮助各地尘肺病友维权,地域包括河南、贵州、四川、广东、甘肃、浙江、福建等地,介入案件100多起,接触的尘肺患者有1000多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境况远远不如他。

很多尘肺病人,只能吃7元钱一瓶的“矽肺宁”,而张海超一天的药费,就要一百三四十元。六七种药物中,有四种都是进口药。因此,有不少病友表示羡慕。

可是,这真值得羡慕吗?3年前,享受政府“特事特办”,获得振东公司补偿的人,包括张海超一共有5个。现在,其他四人都已死去。

帮人维权两三年来,张海超见识了更多的冷眼和不公。在资深媒体人、尘肺病救助项目“大爱清尘”发起人王克勤眼中,张海超是一个“坚毅的男子汉”。一年多前,“大爱清尘”考虑到名人效应,联系张海超免费帮忙,他一口答应。

一次,他辗转三四个地方,却没有向“大爱清尘”申请来一台制氧机,向王克勤发火了。“我自己花了两千多元就算了,要没制氧机,我还不如把这两千多元给病人花,帮助更大。”

在病人和家属看来,张海超是一个大救星。在河南登封市的山区,一群家属拦下张海超的车,非要他收下花生、柿子和山楂。这些家属连一箱牛奶也买不起。

2012年2月29日,张海超第一次以公民人的身份,在浙江省永康市法院出庭。之后,再出庭,张海超都要先把免费协议签好,不落院方以口实。

“他的法律知识有欠缺,但在职业病维权的程序上,比律师掌握的经验还要多。”跟张海超合作维权的律师张士谦说,张海超在维权时,情绪很容易激动。

2012年11月15日,登封市的最低气温只有6摄氏度。在凛冽的晨风中,张海超指点十几名尘肺病人和家属,去法院外的打字店复印材料。中午,在冰冷的法院走廊等待一个多小时后,行政庭的法官让人捎话,说“改天”再接待。张海超发了几条微博,其中有一张尘肺病人的白发母亲坐在走廊上的照片,引多人转发。

下午,法院收下了十几份书。这些书的原告,以数万元的价格,与当地一乡政府签协议,把向用人单位的索赔权,转让给了乡政府。

几万元很快在医院里花光,不断有人死去。他们转而用人单位,败诉。现在,他们又要该涉事乡政府。

然而,张海超这次也没能救他们。当月19日,登封市法院宣布不受理此案。此时,张海超已南下避寒。

在南方的阴雨中,他写下了这样一条微博:

“呼吸是每个动物都无偿享有的权利,但尘肺病人这点权利都被剥夺了,有时候想想真不如托生其他动物,最起码不得尘肺。”

(来源:2012年12月5日《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