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披肩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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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悉尼来，早先曾到亚洲来做过一些经济学方面的考察，这一次却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

5年前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一个幸福得让人羡慕的女人，丈夫是人类学家，几乎跑遍了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城市，拥有的著作和声望让人崇敬。她比丈夫小将近20岁，那个50多岁的人类学家就像对待大英博物馆里那些19世纪的人类学家的手稿一样，呵护着她，她永远是那种无邪的微笑，然后丢掉了自己的经济学专业，跟着丈夫满世界地跑，体味那种人在天涯的沧桑、豪迈，乃至数不尽的奇遇。本来以为就可以这样快乐下去――直到有一天丈夫老到哪里都去不了。他们住在南澳的庄园里，闲静地看看资料、写写回忆录，能够当一位作家，曾经是这个女人梦寐以求的事。

可是丈夫在3年前被查出患有艾滋病，原因是――背叛。两个都是让她无法接受的现实，那个人类学家在生存与死亡之间作着最后较量的日子里，那漫长的两年多的时间，这个伤心的妻子甚至没有办法去追究她在情感上的失落，每一天都是战争。直到最后丈夫死去，给她留下一大堆生前的手稿，乃至很多没有答案的眼神，那个她心里面的隐秘、那个关于背叛的内容、理由和最后的解释，却成了一个永远的谜，她的人快要被窒息了，并且还害怕这种艾滋病已经侵入她的体内。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她就反复地给自己做各项体检，从澳大利亚到英国，再到美国，所有的检测都告诉她，她很幸运地躲过了一劫，可是她自己却无法自信，老是在怀疑那些“潜伏着的病菌”像一条随时被唤醒的蛇。

她又到中国来，在这个城市里面，靠近图书馆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每天除了到固定的学校里面去学汉语，就是在图书馆里泡着，翻查一些唐诗宋词，或者中国禅学的资料。主要的工作是为了完成丈夫的关于人类学资料的一小部分，牵涉到中国明末清初的一些资料和图片。每一天每一天她都披着那条黑色的披肩，把整个人裹去了大半，她已经没有5年前神采飞扬、满脸滋润的样子了，我看着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寻找被救赎的彼岸。那个人类学家的影子在我的印像中还很清晰，我能够理解她用汉字跟我说的那几个字――我有时想消失。

我不知道她将如何继续将来的生活，甚至不敢问，怕让她伤心。她说，艾滋病夺去了亲人的痛苦和造成这种病痛的根源都是让人无法承受的，但他们都是天主教徒，关于忠诚和信念，是活在这个世上最基本的人生依赖，她无法承受背叛后带来的灾难。也许已经受到了惩罚，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但她是无辜的，她也必须要去承受，因为她曾经是那样的为她的爱情幸福过。

秋意渐渐地深，我觉得已经跟冬天没有什么差别了，这个澳洲的女人想从中国的古代文学里找到安慰，乃至拯救的力量，到底有多少心愿能够如获所偿，我不得而知。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想捐一笔钱给她所租借的房子附近的一个孤儿院，我这才知道她其实每个礼拜都去。起先只是在外面张望，再后来被他们接受，再后来她每周都带去礼物，那些孩子喜欢她，她的汉语不够表达的时侯，只能靠手势和脸上的表情交流。对于捐赠这样的事情，是需要有一些手续的，于是她很快地成了相关媒体所追踪的对象。那是我认识她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她发火，她对那些追着报道她、采访她的记者发火，我想她是在找寻一种心灵的宁静和寄托，能够重拾勇气给别人以关爱，有的时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但是别人却不知道，我想那些同样善良的人们打破了这个可怜女子的平静，所以她显得非常激动。

我们还是每周约在一起喝茶，她还是裹着那件黑色的披肩――在任何场合。我想她的心一直无法从那浓重的阴影当中走出来，我也知道劝慰对于伤心而言实在是没有太大的用处，唯一有用的是时间，因为任何灾难和痛苦，时间都会带着我们越过它。在那些与孤儿打交道的日子里，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活生生存在着关于背叛、关于伤害、关于反人性，甚至伤天害理的事实。这位从远方而来，被绝望折磨得憔悴无比的女子，在帮助那些比她更为弱小的人们的过程里，看到了让她更无法接受的现实，那种震惊之余的愤怒以及你不得不去承受的压力，还有那些远远比你弱小的孩子才是你最无法逃避的“榜样”。因为痛苦就像和他们一同生长的小树，被至亲的父母亲所抛弃，就像一块烙印，往后的风雨人生你不得不与它一起同行，于是那种感慨也会像寒潮一样渗入你每一个毛孔。

这以后的几个月的时间，每个月我都觉得她在蜕变，人依然还是那么憔悴，精神也不够好，可是每个礼拜去孤儿院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也在这个过程中，你感觉到有一些对生活的热情正在回复到她的身体里，我想这是她到中国来所得到的意想不到的礼物。

新年的时候，我见到她，第一次见到她没有披那件纯羊毛的黑色披肩，而是那种中式的对襟的外套，因为要过新年了，这是中国喜庆的服装。我们还在一起闲扯了一些关于她的工作和这几个月来收集资料的结果，以及她即将要回澳洲的日程。她告诉我，那条黑色的披肩意外地在一次她去孤儿院的途中遗失了，她说心里好沮丧，它陪伴了她很久，美丽、华贵、质地精良，用了好几年，辗转了那么多地方，她把它弄丢了。

也许丢了也是一件好事，那承载了那么多沉重和忧郁的披肩就这样在这个城市消失了，也许伤心就此可以打一个结。

（题图/波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