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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完整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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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清晨,他像个天真的顽童,既下流又无邪。要不是烈士广场上那篝火晚会的催化剂,他顶多会长成一个老顽童。他有睡不完的觉,有时他也会醒来,发现四周黑通通的,他就开始愤怒。他的急脾气的样子令父亲忍不住要笑。在他用头敲门的时候,父亲总是呵斥他:安静点,安静点,还没到钟点呢。这是在白天,在课堂上。这是在公共汽车上。这是在电影院里。有时候,实在安慰不了他的时候,父亲会用手指狠狠弹他的头。要遵守学生守则,要背诵行为规范。要成为模范少年。要做有为青年。被打疼的他只好噙住双眼的泪水,继续像婴儿一样沉睡。

就这样,他和父亲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令人惊悸的初中、个头猛窜的高中、忧伤和叹息的大学时代,包括那次大集会结束后的篝火晚会上,他们那次幻术般的秘密激情。父亲带着他一起在篝火边怒吼,当父亲和伙伴们列队将青春的果酱射向篝火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烈士广场纪念碑的一声巨大的叹息声。为此他询问过父亲,但父亲没有回答。他有点委屈,他可是父亲在黑暗中畅饮的咖啡和安眠药。他已把一切都交给了父亲,但父亲却不愿意回答他是什么,或者为了什么。纪念碑的叹息就此种在了他的心中。

父亲无疑是爱他的,父亲像天下所有初为人父的人一样,在创世的喜悦之余不断地为他命名。父亲曾给他无数次命名:我的月下玉箫,我的白桦林,我的愣头青,我的白金钢笔。在日记里,父亲甚至给了他一个秘密的昵称,我的第二十一根指头。

提起指头,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感谢父亲的手。他会永记那双总是拥抱他全身发疼的手,那双曾经罚抄过无数单词和课文的手,那双手心被戒尺抽打得红肿的手。开始他很不习惯这样爱的方式,父亲的手一把逮住他,紧紧地抱住,像是失散多年的样子。他愤怒,满脸通红,拼命挣脱。可又有什么用呢?这是永逃不脱的父亲的大手。他很想跳起来咬父亲一口,如果他有牙齿的话。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他耷拉着自己的头,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其实是在等父亲的道歉。而父亲就是父亲,只是松开了手,睡了。他哭了不知道多久,在哭泣中睡了。在睡梦中他依旧梦见了父亲粗暴的手。继续哭泣,还在睡梦中哆嗦。他的哆嗦情不自禁,带动了父亲一起哆嗦。和父亲一起哆嗦,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这几乎成了一场游戏,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情愿让父亲这样爱他。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他更情愿让父亲爱他,以父亲的名义,以父亲双手的名义,以父亲每一根指头的名义。父亲的手越来越粗暴,但越是粗暴,他越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所做出的反应也是越来越狂热。他是喜欢这个游戏的,他等待父亲紧紧地抱住他,抚摸他的头,如同一位自卑的孤儿在等待孤儿院院长的抚摸。每当想着自己是一个自卑的孤儿,他就在父亲的大手中流下滚烫的泪水。那些夜晚就这样被他的泪水打湿了,被他的泪水打湿的夜晚散发出大海般的腥味。

他似乎更愿意回忆起被父亲伤害的日子,父亲一边服下从医务室偷来的消炎药,一边愧疚地抚摸着伤痕累累的他。父亲越是这样抚摸,他越是不能自己。到了最后,他又带着一身的伤痕与父亲做起了游戏。悲壮、疼痛和牺牲等多种混合的感觉裹住了他,不争气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浸湿了集体宿舍外的破操场。空荡荡的操场像父亲长满青春痘的额头。那些青春痘总是被父亲镇压甚至活埋,它们死亡的遗骸不规则地分布在父亲的额头上,如同劫后余生的震区。他守候着熟睡的父亲,等待着月亮从半夜的操场边升起。那种荒芜,那种死寂,似乎置身在无风的月球上。

游戏是令人难忘的。父亲还为他们的游戏取了一个名字。他是多么地喜欢这个名字:果酱处处。啊,果酱处处,多么准确又多么幸福的命名!

幸福总是令他沉睡,有时他也在幸福中怀疑父亲。父亲为什么每次和他游戏之后,总是要发出叹息声?那叹息声一直在他的头脑里轰响,和烈士广场上的纪念碑的叹息完全一样。父亲忙碌于其他事的时候,他会被这巨大的叹息声所追赶。他被追赶得晃来荡去的。父亲有什么心事吗?父亲为什么要叹息呢?忧虑不已的他有种预感,有一天父亲会离他而去,或者父亲有一天会不再爱他,那时他该怎么办呢?乱想的心事就如虱子一样多了起来。

父亲似乎还觉察不到他的心事。游戏还在继续,果酱处处或者处处果酱。他总是恐惧得张大了喉咙,满脸通红(如果有镜子的话)。他的恐惧使他颤栗。他的愤懑使他不安。他想推开他周围的黑暗,但他推不开。他想撞开他这四周滚烫的门,但他撞不开。父亲,父亲在哪里?父亲为什么要带他到这儿来?父亲给了他一个完全陌生的黑夜,他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昔日夜空中怒放的礼花和星子。他最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和绝望,泪水由于积蓄了太久而变得黏稠。父亲回应他的只有刚刚发出来的鼾声,绝望瞬间就填满了他沮丧的大脑。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他得了健忘症似的,想疼了脑袋也没有想出来。父亲似乎消沉了,整天打着哈欠。直至第二天晚上,父亲带着他重复了前一天的经过,他是被父亲直接丢在黑夜之洞穴中的!他明白了,父亲背叛了他!其实还不是背叛,是遗弃!或者不是遗弃,而是唾弃!想到“唾弃”这词,他恼怒、狂躁。他的反抗令父亲不禁大叫,父亲叫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听出父亲叫的不是他。父亲叫的是妈妈。“妈妈!妈妈!”父亲叫得怪里怪气的。父亲越是这样怪里怪气地叫,他的恼怒和狂躁更加持久而倔犟。父亲的手终于递了过来。在黑暗中安慰了他满是汗水和泪水的头颅。真是一个犟孩子!

他承认他是一个犟孩子。犟孩子总是在父亲狂喊“妈妈”的声音中怀念着昔日父与子的游戏时光。没有叹息声的夜晚是多么不真实的夜晚。过去,他对父亲是多么地忠诚。父亲永远是他的偶像,而父亲却根本想不到这些,亲手帮他打碎了这个偶像,还把昔日父与子的游戏忘得干干净净。他愈是这样痛心疾首,昔日的快乐就愈是在他的眼前反复闪现。

父亲已经睡了,他不想喊醒父亲。他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死,以及他死后父亲是怎样的悲恸欲绝。他在想象的场景中痛苦不已,父亲啊父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直至天亮的时候,他才带着这样的幻想沉沉睡去。到了黄昏,父亲记起了他,用昔日的手想来和他亲热,他的肩膀一歪,躲过了父亲那双手。父亲没有在意,也没有继续努力。如果父亲想继续努力的话,他肯定会和父亲冰释前嫌。父亲没有继续,父亲以为他还是原来的他,没有在意他正在酝酿着报复父亲对他的背叛。

背叛是说来就来,报复也是说来就来。当巨大的黑暗重临,父亲绝对没有想到他是一脸的不情愿和无精打采。父亲很惊讶他的背叛,急促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没有应声。父亲也许意识到他的不情愿,声音小了下来,用手继续抚摸他的头。父亲的抚摸还是过去的抚摸,但他没有一点感觉。要是在往常,他早就跳起来迎接父亲的拥抱了,而今天不,今天他的头脑里满是委屈和悲哀的泪水。他已失去了父亲,父亲也失去了他。他不想解释,也不想说话,他只是想哭,如同父亲曾经念过的诗:内心是一片重洋,而流不出一滴泪水。

父亲对他的报复和挑战真是忍无可忍,一巴掌就打了下来。父亲下手很重,但他不怕,耷拉的头只是晃了晃。父亲的手肯定也打疼了,因为他听到了父亲身体里的叫喊声。父亲又狠狠地揍了他一下。要是在往常,他早就摆开架势,怒气冲冲地与父亲拼命了,今天却不。他想死:父亲啊,你为什么不下手重一点!他想,索性让他揍死算了。他的头垂得更深了,像一截自杀的草绳。一列狂热的喊口号的火车在他的头脑里开来开去,就是不想停下来。

失败了的父亲再也没有什么话了。但他听见了父亲轻轻的叹息。就是这声叹息,很轻易地击开了他自闭的堤坝,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像决了堤的洪水。父亲想用手去堵,但已经陌生了的手指如何能抵挡住奔涌的泪水呢?

泪水还在奔涌,父亲突然哆嗦了一下。哆嗦的父亲也带着他一起哆嗦了一下,在哆嗦中他头疼欲裂。垂头丧气的他是曾经在黑暗中嘶鸣的马,它一直站立着睡眠,就像广场上那座纪念碑,它在黑夜中的呼叫谁也没有听见。

父亲的心中每天都有一个儿子在诞生。而儿子的心中每天都有一个父亲在死去。

他等待着谈判和对话的机会。依照父亲往日的脾气,父亲对他的惩罚已经不可避免。果真,父亲很快就把他从睡梦中猛烈扯了出来,像是秋后算账。他被吓了一跳,但内心还是一阵欣慰。他所熟悉的昔日游戏又要开始了!所以,父亲的手指刚无意地碰了他一下,他就激动了。他用激动向父亲宣战。父亲用两只大手疯狂地挤压他,他感到钻心的疼,但他还是无声地与父亲扭打着。父亲把刚才的失败都化作了怒火。他在黑暗中欢呼:父亲,来吧,来吧。他的头昂得更加高耸,更加蓬勃,像一架迫击炮,他要把天空中的乌云统统打成碎片,他要把大地上的违章和不违章的建筑全部摧毁――来吧,来吧,父亲,我爱你!

父亲的手更猛烈了,这一夜,可能谁也无法使谁屈服,他的嘴角在和父亲的厮打中擦破了皮,因为他舔到了血的咸腥味。但他不放弃,他不能放弃,他要和父亲共同攀登那幸福的山顶。幸福说来就来。在从未有过的顶点,他哽咽,他无语,他喃喃自语,哦,父亲!父亲!

父亲没有听到他的呢喃,依旧叹息了一声,像头被弓弩击中的大象轰然而睡。而他无法入眠,他在泪水的过滤之后看到了星光灿烂的夜空。他早已原谅了父亲,父亲也原谅了他。这么多年父子的友谊怎么能被几个黑夜吞噬呢?要知道,多年的父子已成了兄弟。

他和父亲并肩行走的时候,他依然默念着那句老话:多年的父子成了兄弟。父亲在走路的时候,他悄悄模仿着父亲的步伐。父亲停下来候车的时候,他总是激动不安地提醒父亲:快,赶快,赶快抢个好位子!和父亲一起挤上车的时候,有人碰了他一下,他以为对方是故意的,恼怒了。父亲不停地安慰他,不要着急,要冷静,也许人家是喜欢你呢。他不听解释,后来在电车的摇晃中,父亲的手就放在他的头上,他一下子又拥有了那秘密的幸福,他终于又可以像过去那样,在他童话般的小黑屋里像婴儿一样沉睡了。

但父亲已不是过去的父亲了。父亲的又一次阴谋开始了。他却错误地认为这阴谋不是阴谋,而是与昔日在中学的双杠上、集体宿舍单身床上小心翼翼的阴谋是一样。也和每次考试过后遍撒课本的阴谋一样的。父亲的果酱,父亲的果酱处处都是他和父亲共同拥有的阴谋呢。他是父亲的孩子,父亲是他的父亲,他们有过矛盾,他们已经和解。这一点,有他和父亲共享多年的秘密佐证。

其实他错了,父亲还是骗了他,以同样的方式在同样的地方欺骗了他抛弃了他。开始他还是以愤怒的姿势寻找父亲的手,而父亲的手却不见了。他丢下了他,父亲要他自己寻找回家的路。可他也不是以前的他了,因为对父亲的信赖,他几乎失去了户外生存的能力。父亲在哪里?没有人回答他。他先是被狂躁点燃,后来还是冷静下来了。再次降临的悲恸和绝望命令他冷静下来。也必须安静下来,在背叛的亲情面前,不冷静也得冷静。他前思后想,想通了未来的路,他不能再像婴儿一样沉睡,也不能像公牛一样愤怒,他要像头牛在黑暗中安静地反刍。不过他反刍的不是草,而是疼痛、绝望、虚无、失落和苦涩……他想用他所掌握的词语来构筑他此时的安静,而他只想到几个词语,报复的甜蜜已经包裹住了他。哦,报复!

回到家中,他没有理睬父亲,父亲同样也没有理睬他。父亲的恨表现为冷落。其实,在报复之前他已经预见了父亲这样的冷落。他不气恼,因为他预感自己会再一次独享父亲。

父亲阴沉着脸。他对父亲做了个鬼脸,父亲装作没有看见。父亲看电视的时候,他又对父亲笑了笑(尽管他知道他的笑非常难看),父亲还是把目光停靠在无聊的电视上。父亲躺下睡觉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父亲。父亲猛然推开了他。他又扑上去,父亲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依旧扑上去,并不停地喊:哦,父亲!父亲!父亲似乎听不见,他的头更昂扬了,他用头撞击着父亲,他要用带血的头颅敲开父亲已经对他关闭的心房。终于,父亲又一次原谅了他。他们又一次重温了父与子的游戏。在父亲最后一声的叹息中,这世界开始堕落,像自杀者在跳崖之后的叫喊。而孤独的父亲和孤独的儿子就像那个自杀者留下的一双鞋子,那么可耻,又那么亲密。父亲失眠了。

失眠是前所未有的。在失眠的父亲面前,他又一次昂起头来。他想父亲的手。其实他已经疲惫了,但他渴望!父亲拒绝了他。这次是真正地拒绝了他。他没有放弃,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继续呼唤着父亲。直到子夜时分,他才昏睡过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他和父亲在烈士广场上自由自在地做着父子游戏。纪念碑的金字闪着寒光。很多人在围观,从他们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羡慕和赞叹:瞧,这一对父与子!瞧瞧!这一对幸福的活宝!但很快, 一对戴着红袖章的老头冲过来,生硬地分开了他们,并用盖了公章的话羞辱他们。老头们还往父亲的脸上吐痰。当时他多想替父亲承担这一切,但是他害怕,真的害怕。老头们终于发现了这个胆小鬼,他们掏出铅笔刀靠近了他,刀锋就靠在他的脖子上,反反复复地抹过。冰凉的怯弱令他想哭。终于,老头们停了下来,他哭了出来。脖子疼痛,泪水悲凉,他多么不想做这个梦啊。最后还是父亲,一脸疲惫的父亲拯救了他。父亲也从梦中醒来了,并用剃须刀的刃光唤醒了他。

父亲永远是父亲。父亲一声不吭。父亲按部就班。父亲郁郁寡欢。父亲随波逐流。父亲像一个分子和他生活在一起。父亲沉默,不再和他说一句话,更不用说抚摸他了。奔波的父亲内心肯定是失落的。开始他并不明白父亲的失落,而是错误地以为自己在和父亲的较劲中获得了胜利,虽然这胜利来得毫无征兆。后来他理解了父亲的失落,甚至可怜父亲的失落,所以每到夜晚,他最渴望父亲能够更加粗暴地揍他一顿。每天他都做足够的挨揍准备。可他积蓄的怒气在父亲的冷漠面前无能为力,如同一杯水倒进了冰河中。除了想挨揍,他还想过向父亲投降,彻底地认错。而父亲拒绝与他交流。

他感到了饥饿,说不出的饥饿。他甚至有一次还因为饥饿而差点背叛了自己。那是父亲站在一个花枝招展的肥女人面前。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是父亲和篝火的镜头,果酱在篝火中嘶嘶作响,还发出喜悦的爆炸声。因为永不能忘那声音,他就不能背叛自己。他是父亲最后的亲人,如果他不能拯救父亲,谁能拯救可怜的、脾气已变得古怪的父亲呢?

但父亲已经明显不信任他了。他早就感到了这一点,他想努力忘记这一点。他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不留一点痕迹地彻底地忘掉。他需要父亲,父亲也需要他。父亲总有一天会需要他的。外人的介入只是一段可以抹去的插曲。他在等待。他有时间等待。父亲头疼时他在等。父亲失眠时他在等。父亲叹息时他也在……等。

他知道自己的弱点,不太能忍听父亲的叹息,他多么希望父亲的叹息是献给他的。然而不是,父亲的叹息是哀怨,是诅咒,是一大把一大把的仙人掌的刺撒在他们父子之间。他其实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他想让父亲对他说一声:孩子,你受委屈了!如果父亲这样说的话,他就会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愉快全部忘记,他和父亲可以从头再来。一切从头再来,或者,父亲要有所动作,他就听凭父亲处置,只要父亲不再冷落他。他实在忍受不了父亲的冷落了,这冷落与挨揍更难受更憋屈。每每想到此事,他就长叹一声,他的叹息声很是忠诚,很快就从黑夜的那边回音过来,听上去就像是父亲的叹息声。昔日的父子游戏之后的叹息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模仿得这么像。越是这样想,他越是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他肯定没有能力了解父亲内心的伤痛,也没有能力了解父亲那欲望的旗帜究竟把什么裹在了中心。

熟悉的父亲已经陌生。父亲原谅他的日子始终没有来临。父亲依旧在生活,看电视,翻报纸,上网,睡觉,甚至还借来了碟片。当父亲宁可整整一夜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些画面也不愿意原谅他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弃婴,一个无人认养的弃婴。他还是一根无用的草,一根黏在马背上而无法进入马的臭嘴中的一根草。

父亲再次记起他的时候,那已是春天的夜晚。那时他已经完全不相信父亲还能够记起他。父亲在一堆乱草中找到他时,他已昏睡了一个冬天,全身布满了草屑、狼粪和黄泥。他的目光已经呆滞,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轻轻地呼唤他,孩子,孩子。他以为是梦。他使劲掐自己的脸:不是梦,是昔日的父亲!昔日重现的幸福一下将他击晕了,在眩晕中他听到父亲体内传出巨大的叹息声。这叹息声如同春雷。这个春天,这个夜晚,叹息和雷声都不会轻易将父亲和他放过。

当他醒来的时候,父亲的微笑令他再次抖擞起来。此时的他多么想去唤醒天下所有沉睡的孩子:春天来了,春天来了。而父亲却说:来,乖孩子,吃糖!他不解,父亲说:把糖吃下去,这就是春天,吃下去就是春天!父亲的手上真有一颗星星般的糖!他相信父亲,父亲说它是春天它就是春天,父亲说吃下去就是春天那吃下去就是春天。他喜欢春天,他需要春天,父亲和他的春天。他张开了颤栗的嘴唇将父亲手中的糖也就是“春天”服下。但他不知道那不是糖,而是一颗炸弹!他的内心霎时升起了一朵剧毒无比的蘑菇云。他看不见了,内心一片废墟,他没有被父亲带到春天去,而是被父亲扔下了一个悬崖,他不停地往下坠、坠……后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清醒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灭亡。父亲的灭亡,儿子的灭亡,爱的灭亡,恨的灭亡,世界的灭亡,白天的灭亡,黑夜的灭亡,死的灭亡。他内心反复念叨着这样几句话:父亲不相信他!父亲不相信他!父亲不相信他!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愤怒了,他越来越像父亲的囚犯,而这囚犯随时都可能被父亲提审,或者去陪着一些死囚走上刑场。那些死囚一一倒下了,只剩下他,未知生,也未知死。父亲命令他屈服下去,可他已不知道什么叫屈服了,他昂扬的头不过是一个形式。他的心已死了。他想逃跑,但他逃不了。他只能每时每刻等待父亲的提审。等待陪毙。没有罪名,没有看守。父亲还和他在一起,他们并肩行走,别人以为他们是父子情深,其实父亲早就将那朵蘑菇云给他做了一顶草帽。那顶草帽已成了他的囚号。他每天都顶着那蘑菇云做的草帽和父亲并肩行走。父亲哈哈地笑着。父亲拍着他的肩膀笑着。父亲再也没有叹息声了,父亲的牙齿越来越长,甚至伸出了口腔,能够啃到自己的头发。父亲和他像鸟儿在春天里飞翔。父亲是一只尖牙齿的鸟,他肯定是那只戴草帽的鸟。

现在,他有些恍惚。昔日父亲在操场上晨跑,他也跟着晨跑。父亲在操场上踢足球,他也摇来晃去地踢足球。昔日果酱处处,果酱芬芳。而今一切都过去了,这个春天,总是有一股腐败了的酱味追逐着他,羞辱他,令他无处藏身。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行尸走肉。“行尸走肉”这个词语就是为他而设的。行尸走肉就是他,被父亲挟持的他。

既然无所谓热爱之盾,也就无所谓仇恨之矛。他在和父亲的对话中落败。对于这一点完全可以用父亲强制喂下的“糖”说明。他吃糖,必须吃糖,还必须要吃糖。在吃与被吃之间,他没有选择,一味挨打,一再认输。有时候,父亲来抚摸他,他既不躲避,也不反抗,更没有感觉。一只魔爪下的兔子又能呼喊出什么?

昔日的月下玉箫已经哑了,昔日的白桦林也被砍伐得七零八落,昔日的愣头青已经变成了大头鬼,昔日的白金钢笔锈迹斑斑,昔日的第二十一根指头直接指向虚无的中心。父亲似乎全身松懈,像一阵剥下来的马皮摊放在这个春天里。他看到了父亲空洞的双眼,也听到了父亲干燥的笑声。

第一次逃跑不期而至。他内心日益积累的悲哀使他越来越矮小下。有好几次,他明明在,可父亲就是找不到他。父亲以为他是故意的,惩罚随之而来,他被捆绑起来。捆绑让他想起了昔日的游戏。越想到昔日,他越是想逃跑。父亲不知道,父亲在捆绑之后还加上了抽打。可他逃跑的决心是那样的坚定,所以父亲一次又一次悲哀地低下头。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令父亲的脸变得像扭成一团的内裤。

父亲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父亲的悲伤似乎没有止境,哭了一个晚上,又哭了一个上午。父亲似乎要把内心的泪水全部哭完。在父亲的哭声中,他感到了恐惧一步步逼来,他的心顿时软了下去。父亲瘦了,像截树根追忆着已逝的春天,像鹅卵石追忆着已逝的星空。多少儿子的面孔在父亲的黄昏里闪烁。最后父亲对他的捆绑失去了信心,也对他的糖失去了信心。父亲失去了工作,彻底自由了。他不工作,也不吃饭,不玩股票,不上网,甚至连脸都不愿意洗了。父亲变得前所未有的颓废。

父亲有时候还是想到了他,抚摸他,还对他说:你逃吧,我放你走。他迟疑地听着父亲的话,后来听懂了,还恼怒起来,像一只被追逐习惯的狼主动寻找猎手。想不到父亲对于他的恼怒只是微笑,似乎是在嘲笑、在怜悯。父亲无力地挥挥手,仿佛在打发一个竟然还比他富有的乞丐。他依旧不相信。父亲的眼泪就下来了,泪水把父亲的前襟打湿。父亲却毫不害臊地带着这潮湿的前襟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父亲已成了一个无赖。

想到“无赖”这个词,他的心一阵阵揪疼。父亲是他的父亲,不是外人的父亲。外人已经走开,而父亲把他当成了外人。对于他,父亲得了健忘症。或者是父亲干脆是想彻底在他面前消失。父亲整日昏睡,他目睹着父亲昏睡的样子,觉得父亲心中是有隐痛的。现在,父亲只剩下他了,也许某一日父亲突然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其实父亲还是会醒来的,他醒来的时候就想反复磨他的那把折叠式剃须刀。父亲的胡须太硬,电动的剃须刀不能割下父亲忧伤的胡须。父亲的胡须已经很长了,而那把剃须刀也锈迹斑斑了。他发现父亲磨刀的劲头很足。父亲说不定是想把胡须剃完,然后再青春焕发地回到他既定的生活中去。要知道,父亲才进入青年,青年的父亲应该有一个完整的清晨

那天清晨,他兴致勃勃。他醒来的父亲还在沉睡。出于对父亲最完整的清晨的期待,他这段时间都是兴致勃勃的。他听到了鸟鸣,听到了大喇叭中的 《运动员进行曲》,听到了刘德华在唱歌。广场上空无一人,纪念碑上出现了父亲的名字。他轻轻推了父亲一下。父亲动了动,没有醒。他又一次推了父亲一把,他要和父亲和解。似乎昨天就是初精之夜,而今天恰好是空荡荡的青年节。可父亲一动不动,父亲的眼角尽是清晨的露珠,他多想俯上身去替父亲吮吸一下,这朝阳和清晨的甘霖!

突然,他看到了寒光一闪,他感到有一滴露珠在滴落。在滴落之中,他感到了解脱之后的轻松。他真的很轻松,他轻松了,他要睡觉了。他会成为最听话的孩子。他摆出了睡觉的姿态,蜷曲着身体,满脸安详,像婴儿一样沉睡。晨曦像鲜血一样喷涌,沿着纪念碑和父亲的名字向上喷涌。父亲准备做思想家了。父亲和他,终于分道扬镳、天各一方了。父亲又找了一个伙伴,这伙伴是父亲在网上的化身。父亲的网名叫太史公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