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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延川盲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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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复一年地走唱、年复一年地在黄土高原的深沟拐峁里漫游,

一种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竟还存活在这片苍老而美丽的土地上。

历经三年,一位美籍华人女摄影家行走陕北,苦苦追寻着延川一群卖艺度日的盲书匠

记录、感受、体会――人世的冷暖沧桑、生活的悲喜哀乐如抽丝拨茧地展现出来……如果你遇上了一个盲书匠,请放慢脚步,不要错过。静下心来,他们吟唱的故事里可能有你一生的寻觅。

9月,太阳斜斜地扫过陕北金色的黄土高原。我在延川寻找一群说书的盲人……

延川隶属陕西省延安地区,它深深地嵌在黄土高原的心脏中,黄河由北奔腾而下,在此转了几个大弯再向南而去。这儿山高沟深,道路崎岖,是个有名的贫困县。因贫困而得以长久保持着的淳朴这两年也不可避免地被现代化着。夕阳下,延川县城边的秀延河堤上新起的大楼逐渐地遮住了对面的山头。

在陕北,盲人说书有着深远的历史,据说源于周朝宫廷里掌管阴阳礼法的“瞽史”(瞎子乐官)。民间的盲人效仿宫廷瞽史,学习音乐和阴阳八卦,在谋生的过程中不断演变,从依附皇室到依附神灵生存。至今陕北说书的开场白还和瞽史的诵诗相似,艺人也大多数精通阴阳八卦和算命术。在延川目前有规模的盲艺人演出团体还有十二个。县文化馆将他们组织成“延川曲艺队”。“单位五十,农村四十,望关怀残疾人,给予方便”,领着文化馆的一张便条,盲艺人每年抽签决定各组走唱的乡镇,直唱到岁末才回家。

年复一年地走唱、年复一年地在黄土高原的深沟拐峁里漫游。这种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竟然还存活在这块苍老而美丽的土地上。一群为生存而吟唱的艺人,在他们神秘的、流浪的外衣下,究竟有什么样的表情?

白志亮和郝能

南方旅馆在延川城南界。是盲书匠一贯落脚的地方。两块钱一个铺位,是城里最便宜的。20瓦灯泡微弱的光亮下,煤黑的被褥散发着一种浊气。我和文化馆冯向前摸进黑黢黢的窑里,雕塑一样卧在炕上的是盲艺人郝能和白志亮……

第二天,我随他们上路了。

明晃晃的太阳,灰扑扑的大路,炙热难熬的空气,让人仿佛置身火炉中,只有远处用水泥雕塑的假交警无动于衷。老白和老郝自一辆三轮车里蹒跚地爬出来,带着不少演唱家具。30多年来,他俩都是这样靠四根长长的棍子,远远地摸索着漫漫的长路。

书匠在村子里演出,由大队一次性给40元,个别的村民请说书,便只管食宿,不需再给。他们每人每年必须上缴文化馆二三百元包租费。其中包括了文化馆的集训费、一个月2元的医疗费、车马费、县里的旅店费和修乐器的费用。除去包租费,一个书匠一年大约能挣个七八百元。

关庄是他们的第一站。一条直而长的路,稀疏的几行平房,两家餐厅和杂货店……乡政府里,我看到了盲艺人窘迫的一幕:艺人在文化站等批文下村子,而文化站明显不愿给予方便。

白志亮无奈地叹气说:“其实咱们就和讨饭吃差不多……”

办公的注意到我来到旁边,便有些不好意思:“不不!是艺术家,民间艺术家……”

财政所的人好心,出钱让他们在大院里唱了一场;信用社的人又领去唱了一场;邮政所半价把他们打发后艺人们去了一所中学。中学也不热情,转手将他们送到了小学;小学又烫山芋似地送他们去了大队……

山间的夜色说到就到,是一种很深的蓝。远处传来集市的闹声,仿佛来自另个世界。书匠们一边说着古人的故事,一边听着今人的烦恼,无数的故事随风而过。深蓝色的夜色中盲艺人站在街上没有人答理。那两个茫然的身影不辨东西,寸步难行的模样,让我久久难以忘怀。那晚,满天繁星,夜凉于水。我哆嗦着听完书,随着几个女人回到温暖的窑里,电突然停了,烛光亮起来之前,在黑暗里我想象着老白老郝的心情和世界。他们别的没有,有的只是时间。黑暗中的时间无穷无尽……

高家的院子里渐渐聚满了乡亲,高老头跛得厉害,还打着谷子,矫捷地做着各种事情;高老婆瘫了,长年累月地躺在炕上。这场书是高老汉为他瘫痪的老婆演的,“包公案”终于接近了尾声,到底谁对谁错,善恶是否真的终自有报?热闹之后终又归于平静。

拄个拐杖,搬个小凳凳,大队长家80岁的刘老婆婆,在关庄说的每一场书都有她。没有听众时,她会安慰瞎子:“都坐满了,只是大家都鸦雀无声……” 盲人当然知道有多少人在听,他们无奈地笑着。

谁家有求于神灵,就请盲人说平安书。说书前要准备香烛、常青纸花、糕点水酒。在一户姓曹的人家白志亮叠起纸,铰起了花。黄的敬神,白的敬家里的先祖。装着小米的斗里插着“供献曹门三代宗亲之灵位”和“供献一切孤魂之灵位”白色的灵牌;装着谷子的斗插着“奉请天地诸神土神之神位”黄色的神牌等。黄色的纸花前用红碗装上供果。一支蜡,三柱香,献上白酒。一段平板请来诸神野鬼和老家亲,把一切心愿唱出。掌柜的或家中长子则适时地敬酒、磕头、烧纸钱;香不断,蜡长明。然后说书的节目开始了,两段书几曲民歌,直到尽兴。节目完了还必须把请来的神明送回去,黄的神牌、纸花在黄盆里烧了,洒上三杯酒;白的灵牌、纸花在白盆里烧了,洒上四杯酒……屋子里烟雾弥漫,三弦声中神界人界扑朔迷离。这时老郝拉着二胡,悠悠长长,如泣如诉地唱起“走西口”、“兰花花”。乡亲们的心愿一一满足。

白志亮和郝能都是幼时得了白内障治疗不当而瞎的,已经说唱了30多年。我喜欢听他清唱“小米棍儿下山”,小姑娘思春的心让他唱得酸溜溜的。高兴的时候,他会手舞足蹈,跳起他想象中的舞;吃饱饭,他喜欢摸摸肚子叹口气:“饱了,又和富人一样了!”

郝能有张长脸,高大的身材,一双修长的、感性的手。他有非常浑厚的声音,低沉而震撼。“有人喜欢了,欢天喜地;没人想听,难受。到底不是讨饭的……”人世的冷暖沧桑凝结在他们的每声叹息中。

两个瞎子,两杯茶。两个老人相互扶持,犹如两屡清风相互戏解着人生的寂寞。渐渐地我和他们生出了一种情感,他们也习惯了我的相伴,让我帮着点钱,转过头随意地呼唤着、找寻着……

贺生明和樊世凯

车子从塞砂坝干涸的河床边开过,在泥泞的路上颠簸着往山谷里去。在永坪听说贺生明和樊世凯已下乡,我一路追赶,在丰百胜村的山沟里我终于找着了他们――斜倚在窑里的炕上,打着盹儿。

樊世凯有个圆圆的脑袋,胖乎乎的身材,睁得圆圆的眼睛还能朦胧地辨出一些影子。他不爱说话,总是静静地喝着茶。只有谁踏着了他新纳的布鞋才着急,脾气不是特别好。文质彬彬的贺生明是砍柴火时给崩瞎的,失明前曾当过村里的书记,现在是“延川曲艺队”的队长。他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演唱时会把自己的名牌挂上。他对“阶级”、“领导”有种说不出的尊敬,他悄悄告诉我:我的出现会改善村民对他们的态度……

老樊20岁就开始说书,一说就是30多年,在延川颇有名气。他说书的时候,除了三弦琴和脚上的踏板外,手上还带着一串木制的不知名的道具,演奏起来打着一串串细碎的节奏。也许是改行晚,老贺不说书,但他会唱许多歌曲,最擅长的是一种以说唱为主的道情。他的声音细且长,像胡琴般凄凉。这对搭档还带上了扩音机和麦克风。演出前会把流行音乐大声放出,广告村民。开场时贺生明要唱一段,宣传歌颂伟大的主席领导;樊世凯来上一段快板,宣传“三个代表”、“吃碘盐”、“少生优生”等种种政策,然后才开始真正说书。他们的书给人带来了教育和娱乐,一方面成为村民和神灵之间的桥梁,了却人力无法完成的心愿,另一方面又成为政府一种最原始的宣传媒体。

顺着山沟一村村地走唱,山道越来越狭窄,两边的山壁渐渐地逼近,终于成为一个小小的峡谷。开始,还有拖拉机送我们一程,后来乘驴车,最后便只能步行了。丰百胜、白家河、老好沟、十沟……越走人迹越少。偶尔有几个老人驻足闲聊,偶尔有几个村童嬉笑,黄土高原的深处人烟已稀。我想,这些角落也只有书匠为着一口饭吃才走得到。

我们一直走到了最后一个村子。山沟的深处,美丽而荒凉。一个接一个原始的土窑洞、一串串红辣子,天空很蓝,是秋天纯净的颜色。这地方原本缺少人气,有本事的早已远走西安、延安,留下一个个空窑,像荒废的城。

我们在小队长家等待着。阳光明媚,把门帘的图案洒在地上,万里无云,偶尔有一阵风,扬起一片尘埃后,又平静下来。无尽的等待,时间和路一般漫长。贺生明轻轻地唱起了歌,樊世凯接着唱,你一首我一首,孤单地吟唱在这世界的尽头,歌声里有一种温暖的色彩,我们的距离拉近了……

晚6点时分,小队长的婆姨才背着大包小包,从黄昏里走来。她清晨两点不到就起,3点把饺子做上,5点左右出门,背上40斤的黑豆翻过后山赶到盘龙村赶集,卖了黑豆再买回干粮、蜡烛等生活用品。现在把脸一擦,围裙一系,就开始做饭,这就是陕北女人的一天。

“田地挣下千万亩,死后占不了半分田;粮食攒下了千万石,墓里只放一个祭食罐;金银财宝万万千,死后嘴里只放个口含钱。人吃黄土土常在,黄土吃人影无踪……”这是一段开场白,跟着一段典故:“千里来书一堵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尤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窑里渐渐暗了下来,豇豆米汤熬成了诱人的稠粥。盲艺人一天的平淡庸懒,无所事事,终于换来晚上的红火。老汉们上了炕,点了烟,婆姨们三三两两进来,窑里一会儿就挤满了人。红烛暗暗地照着一个个疲惫期待的脸。三弦声起,人们慢慢地进入了古老的时光之中。

“这会儿是唐朝盛世,人人锦衣华服,家家雕梁画栋。有富家子弟乘千里驹上京赶考,途中忽遇贼人…… ”只觉得耳畔风起云涌,蹄声如雨,刀枪剑影,哭笑怒骂,在老樊的三弦里,各路人物粉墨上场,错综复杂的情节把人们带入如梦年代,那光影、音乐里交织了一种粗旷又哀凉的情感和信仰。

一地脱下来的布鞋,炕上靠墙坐着一排婆姨,织着毛衣,悄悄地拉着话;老汉们东倒西歪,有些恍惚了;小孩儿打着哈欠,又不肯离去。夜,就这样悄悄地爬进窑里,睡意也爬进人的眼底。天明之前,我们已远远抛开了生活的辛苦和粗糙,享受着一种今生难得的奢侈。

贺文阳和张成祥

从山中出来,脑里充满着各种声音、颜色和人物。当我在土岗中学的会客室里见到盲艺人贺文阳和张成祥的时候,感觉自己竟是和他们一般的尘土满面落魄无助。

拿着旱烟,蹲在地上,为一个学校对他们的冷遇而大发牢骚,张成祥那股嫉愤让我吃惊。他说还是好,现今盲书人的待遇一日不如一日…… 多数时书匠都是顺受命运,走一天唱一天,这是我第一次听盲书匠批判社会。那天晚上大街上空荡荡,只有电信局前围着稀疏的几个听书人,窗前一个低瓦数的灯泡照着气氛的凄清。张成祥的开场白里满是对各个领导的感激和鸿福齐天的祝词,那份仰人鼻息的辛酸令我恻然。

抱着个土琵琶,忘我地投入说唱中,一天的失意和落寞都似乎消失无踪。张成祥一张嘴大开大合,每个表情又都像在呐喊。阴影里的贺文阳叼着根烟,打着板为他伴奏,轮到他说书的时候,弹起三弦琴,两眼一闭,悲悲切切,似乎故事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天上忽然下起了毛毛雨,像一个个休止符,淋散了听书的人群。土岗上的演出不得不结束,他们很是失望。这时,我忽然深切体会到,说唱不仅仅是他们吃饭的手段,更是他们惟一的灵魂慰藉。

返回延川,下车的地方,正如火如荼地建设着。盲艺人一步步消失在卡车、吊车和楼房的阴影里。年老的书匠,声音渐渐嘶哑,脚步蹒跚;年轻的步履不稳,神情茫然。从山里到城区,从土窑到大街,从红火到凄清,一个变迁的社会里这群为生存而挣扎的盲艺人的未来会怎样呢?

如果你遇上了一个盲书匠,请放慢脚步,不要错过。静下心来,他们吟唱的故事里可能有你一生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