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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一凡突然间决定要离开北京。
他的大脑就那么拐了一个弯,那个弯伸向远方,远方是什么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对陈实说,哥们儿,我想离开,走得远远的,远得再也望不见这里。那时候,他们在酒吧喝酒,灯火辉煌,客正多,嘈嘈切切。凡尘的热闹,总是如期上演。一个流歌手,抱着吉他,在台上兀自弹唱。
岳一凡把桌上瓶子里的一枝红玫瑰抽出来,送到台上去。陈实等他回到座位上,不无担忧地看着他说,一凡,你没醉吧?岳一凡打断他的话,指着台上的女歌手说,哥们儿,请别说话,你听,她唱得多好啊!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整理好心情再出发。我真的想离开了,再待在这儿,我会发疯的。
失恋使人发疯。他几乎是守着林蓓蓓长大的,从七岁到二十七岁,一路呵护着她。可是,她却骗了他。婚期在即,她编了理由哄他,去赴别人的约会。北京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偏偏就让他遇着了……
哥们儿,你知道爱情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不爱,是欺骗!他红着眼睛望着陈实,仰头灌下一杯酒。
岳一凡的酒醒过来时,已是翌日午后。 他躺着不想动弹,随手拿起床头的一本杂志乱翻。一行文字吸引了他:街道上种着菠萝蜜,硕大的果挂满枝头。还有缅桂花,白的黄的花朵,已然绽开,香气染遍小镇的每一寸空气。最奇的是镇中的一棵芒果树,百十年了,树干直径有一米多,枝条上爬满兰花和黄草。当地人喜欢到树下许愿,据说很灵验。
这是西南边陲的一个小镇,一个驴友无意中闯进去,把它视为人间天堂。岳一凡躺不住了,立即翻身起来查地图。他的眼光锁定在那个偏远的小镇上。失恋的伤痛,好像不那么痛了,而出行的欲望,开始鼓胀成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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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偌大的京城来说,西南边陲的这个小镇,真是太袖珍了。横不过三条街道,路边种着高大的菠萝蜜,正是秋熟时分,树上果实累累;竖不过两条街道,路边长着缅桂花,花开得稠稠密密。此时,他处已是碧云天黄叶地,一派凋零衰落的景象,这里的风光,却处处摇人心旌。
岳一凡找一处客栈住下,两层的小木楼,前阳台对着街道,探过头去,可摘到一袖缅桂花。后阳台对着一条小河,河边洗衣的女人,把五颜六色的衣裳叠放在石头上。她们举棒槌轻轻敲,笃笃,笃笃,一河的水在欢唱。对岸,山峦起伏,苍苍翠翠。
岳一凡心一动,或许,他也可以在这里安定下来,开一家书吧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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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就让岳一凡给寻着了。
树比想象中的还要粗壮高大,简直能包下几幢房,一座小山峦似的。岳一凡初见到,大吃一惊,他直愣愣地瞪着它,呼吸急促。
树枝纵横交错,绿叶婆娑。垂下来的枝条上,挂有不少的红布条,随风轻摆。岳一凡抓起一根红布条,正准备细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不用看了,那是当地人许愿挂上去的。
回头,一张眉眼盈盈的笑脸。
这个眉眼盈盈的女子叫田小安,苏州人,大学讲师。在他到来之前,她已在这里生活了两个多月。
那个下午,他一直待在她身边,看她画芒果树。她告诉他,芒果树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蜜望子。
他很感兴趣地问,为什么这么叫呢?
于是她跟他讲芒果树的来历:芒果树原产天竺,唐时高僧玄奘到印度礼佛,遇到这树,觉得是一段佛缘,遂把它引荐回国,后在南方广遍种植。每年四五月份,树上会绽开淡黄色的小花,密匝匝地挤满树,清香四溢。蜜蜂望之兴奋,围着树不肯飞走,所以它又名蜜望子。
哦,原来如此,岳一凡听得津津有味。他看她低头作画的样子,想起一种草来。那是《诗经》里的,他在心里轻声吟哦: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他的脸不自觉地红了红,他在心里责怪自己,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林蓓蓓了?原来,感情这东西,是最说不准的。他原谅了林蓓蓓的背叛。
田小安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落霞满天时,她收起画夹,抬头对他作出邀请,一起吃饭吧。
他正求之不得,赶忙答应,好,好啊!
跟着她一路走,路上遇到的小镇人,一边热情地跟田小安打招呼,一边拿眼看他。田小安大方地介绍,我朋友,从北京来的。
田小安那一句“我朋友”,让岳一凡独自回味了很久。直至晚上回到客栈,躺到床上,想着这句话,一边想,一边笑。外面一个世界,缅桂花开得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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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安住在一个叫善水的老人家里。
老人的房子有老式的天井,有点像江南的小宅院。岳一凡四下打量一番,觉得亲切。
老人慈眉善目,无儿无女,喜欢摆弄花草,养了一天井的花花草草。他说那些花草都是他的孩子,有些岳一凡叫得上名字,有些叫不上。它们统统都移到田小安的画笔下,田小安给它们另外取了名字,开白花的,叫白小丫;开红花的,叫红小丫。岳一凡笑,它们是一群小丫头啊?
田小安亦笑,她说,我一直有个愿望,和我喜欢的人结婚,生一群丫头,让她们穿红着绿,我做丫头王。
这个微小的甜蜜的愿望,让岳一凡深深感动。岳一凡装着不经意地问,那么,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田小安答,正在找啊。这话有的意思,岳一凡愣了愣,不由自主捉住她的双手。田小安低头浅笑,没有抽出手去。他把唇轻轻印上去,田小安那双纤柔的手,多像盛开的两瓣花啊……
日子过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大多数时候,田小安是精神饱满的,她拉他走遍小镇的每一条街道,把路边的菠萝蜜一一数遍。她在芒果树下,画他和芒果树,把他画到芒果树的枝丫上。她调皮地说,你会和芒果树一样长寿的。半夜三更,她来敲他的门,约他一起去偷菠萝蜜吃。镇上多的是菠萝蜜,哪里用得着偷?但她孩子似的兴奋,还是让他一跃而起。他们蹑手蹑脚,走上街头,走到一棵菠萝蜜下,四下看看,无人。整个小镇,和对岸的山峦一样,安睡在宁静里。岳一凡跳起,摘下一颗硕大的菠萝蜜,捧着。田小安在一边拍手叫,偷着了!偷着了!
岳一凡说,要不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买一幢小小的房子,你画画,我开个书吧或茶吧,我天天夜里陪你去偷菠萝蜜吃。
田小安应道,好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岳一凡有点措手不及。他忍不住打电话告诉陈实,哥们儿,我找到我心爱的女人了。陈实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你跟林蓓蓓和好了?
这都哪跟哪啊!岳一凡笑着摇摇头,撂下电话。
林蓓蓓?他好久没想到她了。再努力回忆,也都是从前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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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安悄悄离开了小镇。这天,小镇上下了入秋以来第一场雨,满街的缅桂花,纷纷飘落。
岳一凡是在午后才得知的。那几天,田小安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她说她很想好好睡一觉。岳一凡以为她累着了,所以上午尽量不去打扰她。自从相识以来,他们几乎整天粘在一起。她的兴致总是很高,半夜三更的,她叫起他,跑到芒果树下去唱歌,又兴奋地跑遍整个镇子,一处一处地看房。他们计划着开个茶吧,四周的墙壁上,挂满她的画。无客的时候,他练书法,她作画。时光干净,凡尘无扰。
他们坐在客栈后的河边,这么遐想着。她的头,轻轻倚在他的肩上。有好一会儿,她是软弱无力的,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们的明天,仿佛就在跟前,她幸福地轻叹,多好,多好啊!
善水老人出现在客栈时,岳一凡正打算去找田小安,他有好消息要告诉她:上午在后街,他看到一处好房子,山脚下,临水,有竹篱笆围成的小院子。若是在院子里搭建几个凉棚,再摆上几张石桌,应是喝茶的好去处。他们将在那里饴山弄水,相伴终老。
善水老人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小阿哥,你不用去找田小安了,她走了。他把田小安留下的画作和一封信,交给岳一凡。
素淡的宣纸上,印着细碎的缅桂花。田小安在纸上说:一凡,在医生宣布我只剩六个月的生命时,我来到这里。我真喜欢这里啊,天天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爱上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以前我从没觉得,生命可以散发出奇异的香味。是的,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无一不带着奇异的香。
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能在这里度过,我多么感激,我没想到会遇到善良的你。
你点燃了我爱的火焰。现在回想,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罩着七彩的光环。我真舍不得,舍不得松手啊。像小时贪恋糖的甜,不舍得一口吞下,而是一点点舔食它,可是最终,糖还是全部消融了。
亲爱的一凡,请原谅我事前没告诉你,请原谅我的自私,我想在生命的最后享受被爱的滋味。我贪婪了。
亲爱的一凡,热爱生命吧,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了。田小安永远为你祝福,无论她在天上,还是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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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雨停了。岳一凡告别了小镇。
走之前,他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把田小安的画作送给了善水老人。岳一凡说,我和小安,还会回来的。
第二件事是,他跑到那棵百年的芒果树下,虔诚地挂上了许愿的红布条。红布条上是他倾尽温柔写上的一行字:小安,我亲爱的傻丫头,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地等着我!
责编/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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