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坛“绝唱”:美丽的女教师讲课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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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了。

这是2002年度湖南省益阳市青年教师教学比武中一堂美术课。梯形教室里，座无虚席，除了学生，还有该市近100名教育专家与新闻媒体的记者。

一位眉目清秀的女教师走向讲台，稍立片刻，她将目光巡视教室一周，向台下报以微笑，然后转身打开讲台边的投影仪。顿时，布幕上出现了本堂课的学习内容、要求及教学步骤。接着，在黑板上已贴好了的画纸上，在微笑之间，在一个步骤一停顿的课堂节奏中，她进行着示范作画。每一个技巧要点，同时书写在画面旁边。……学生开始做作业，她走下了讲台，逐一辅导。指点“迷津”的，仍然是她的微笑，她会说话的眼睛，以及她纤秀的有着魔力般的手势。

铃声再次响起。所有的人站起来向老师起立敬礼，掌声响起来。

上这堂课的，是该市成人中等学校的聋哑教师罗胜利。至今，她固守讲台12年。失去了声音，她用眼睛领悟美丽

罗胜利1965年10月出生，父母是益阳市赫山区一乡村小学的教师。教师的薪水很低，当时两人加起来还不足70元钱。鉴于经济条件，尽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胜利的父母还是没有为她请保姆。在教室门边哭哭闹闹过了一年，母亲便断了她的奶水，将她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 胜利被送走两个多月后的一天，父母决定抽空回家看看。下了车，转过一个山坳，他们远远地看到一群孩子在自家老屋前玩得正欢，清脆的笑声闹成一片，而胜利却一人孤坐在地坪边。她怎么了?与小伙伴们闹别扭了?父母有几分不解，忙跑过去大声呼喊着孩子的乳名。孩子们的嬉闹停住了，都转过头来打量胜利父母，独有胜利却无任何反应。父母急忙抱住胜利，大声呼喊，胜利只是“哇哇”直叫。父母的心悬到了半空：孩子怎么了?

胜利聋哑了。一个残酷无比的事实就这样猝不及防摆在罗老师夫妇面前。 原来，在此之前10余天，罗胜利患了中耳炎。乡下的医疗条件差，兼做赤脚医生的兽医就天天为她注射链霉素。一个疗程过后，数支链霉素就把她送进了一个静得可怕的世界。

尽管医院已诊断为永久性耳聋，罗老师夫妇仍倾其家财辗转求医数万里，他们期望自己的爱心创造奇迹。然而，爱心苍天可鉴，奇迹却并未发生。罗胜利一生的聋哑终成定局。

于是，呆坐在门前看过了小草的6载枯荣，到七岁，在同龄的小朋友背着书包上学时，胜利缠着妈妈，用手势告知她：“我也要上学!”妈妈心一酸：你一听不见，二说不出，这学怎么上呀?胜利把头一昂，先用手指指胸口，再指着眼睛，大意是告诉父母：我用心和眼睛来读!母亲感动了，便送她到了村上小学上学。教一年级的是一位极富爱心的老师。教“水库”一词，他带她到3里多远的地方看水库；教“我的心里亮堂堂”一句，他站到凳上取下电灯泡放在胸前比划。正是这爱心滋润，再加自身的聪颖，罗胜利以并不逊色于同班同学的成绩小学毕业，顺利升上初中。

初中的学习难度加大了，那么多英语单词、数理化符号及公式都成了她学习中的拦路虎。比如英语口语，就是她无法跨越的高坎。上帝在此时对罗胜利再次给予了补偿，他在剥夺了她的声音的同时，赐给了她深刻领悟线条与色彩的能力。后来，罗胜利近乎人魔地爱上了绘画。她把少女的身躯包裹于粗布陋服中，全部花费都投在添置画料与购置美术书籍上。一有空闲，她见什么画什么，画风画雨，画云彩与风筝比翼齐飞，也画秋阳共田野一色。所幸的是，其他课程的老师对她也酌情降低了学习要求，使她的个性得以充分发展。到初中毕业，她的习作已装满了两个大木箱。

正因为这两箱习作，1983年，当时门坎还相当高的益阳师范学校破格收下了罗胜利。在这里，她并没有辜负老师的厚爱，两年之后，其毕业作品《金鞭溪》一举拿下了湖南省1985年中师学生美术作品展一等奖。

带上画笔，带上教师梦，到大学看看

其实，罗胜利就读师范，除了希望自己绘画技艺有所长进，还藏有一个梦想：将自已的生命交予三尺讲台，当一名有所造诣的美术教师。

这个梦想固然跟她出身于一个教师家庭有关，更主要的是她想在一个聋哑人谁都不敢涉足的领域里证明：残疾的生命因为不屈而同样精彩!因此，在师范学校两年的学习里，她在学好专业的同时，从不敢怠慢其它的课程，特别是“教法”类。连每一个老师的上课程序、教材内容安排、时间长短控制，她也凭着自己聪颖的心灵记在心里。

本来，凭着中师学历，罗胜利可以尝试着成为一名小学教师。但她并不满足于此，她希望自己成为中学教师，于是她的眼光投向了充满神圣光环的大学校园。1985年夏天，罗胜利画了一幅命名为《渴望》的画。画面上一个手持画笔的女孩子在望着远处一栋闪着光环的教学楼发呆，绿树红花之间，大学两字若隐若现。胜利父母见了，顿时明白了女儿的心思：她还要上大学!

这下，父母可是又喜又愁了：喜的是女儿竟有如此壮志雄心；愁的是，她能考上大学吗?大学校门会向她敞开吗?即使进了大学，她又能否完成学业呢?

犹豫之中，他们还是带她来到了湖南师范大学。他们知道胜利一旦决定了的事，是极难改变主意的，无论如何，只能尽力来争取。遗憾的是，校方的回答令人深感失望：其一，学院还没有开接受残疾人人学的先例；其二，即便破例，也必须与健全学生一样，参加高考。难道就此退却吗?罗胜利痛苦极了，向校方一遍遍提出请求，由于心情急迫，又不能明白表述，她只得“哇哇”直叫，泪水一次次盈满了眼眶。但校方并未为之所动。

关键时刻，罗胜利中师就读的老师曾景祥副教授出面了。他找到时任该院艺术系主任的朱辉教授，对胜利竭力予以推荐。朱教授爱才心切，想了想，建议罗胜利先进该院暑假美术班进修，准备充足后参加高考，考上了，再想办法进校学习。

这是1985年的夏季。

40天的暑假学习不久就结束了，但罗胜利执意不回家来。她想，自己是冲着神圣的大学殿堂而来的，决不能在校园的门边转一个圈后就回去，自己只能利用这里的条件，打下基础再冲刺高考。于是，她又一次次向校方领导写信，一次次当面找领导用眼泪诉说心灵深处的渴求，但都未如愿。最终，她找到朱辉教授，提出自己愿无偿为艺术系做零工，看守阅览室，以及为每个教室、办公室送开水与打扫卫生，只求系里允许她进教室旁听。至诚之心拨动了朱辉教授的心弦，她的要求得以批准。

这真是一段异常艰难的岁月。每天天未亮，校园里还没有人早起，她就拿着扫帚去清扫责任区的纸屑。待偌大的园区清扫完毕，她已一身汗水满面尘灰，来不及洗换，又要提着开水瓶跑厨房、跑教室、跑办公室。跑上数个来回，也顾不上喘一口气，她再要背画夹往教室跑。下午，则要去阅览室坐守。夜里，她就整理白天所学知识，强记白天记下的讲义。不能诵读，也不能找人释疑，唯一的信息通道除了眼睛，还是眼睛。《美术理论》一书那么厚，她将学习笔记抄过19遍之后，才记住其知识要点。其余文化课，对她来讲，同样是一堆符号，也许是她特有的感受线条的能力，她竟也在日日夜夜的付出之后，不可思议地记住了这些线条，并悟出了这些线条所蕴含的知识含义。

天道虽从不亏勤勉之人，但1986年的高考，因为文化成绩，罗胜利并未如愿以偿。

当时的高考竞争是异常残酷的。有人讲：胜利，这下你该知难而退了吧?

不!罗胜利仍然说“不!”。她在一本日记中悄悄写下：上帝关门时，给我留下了两扇窗户，别急，总有风景会让我收获。

抱着这矢志不移的信念，再经一年努力，铁树开了花，奇迹产生了，这位打开水、搞卫生、守阅览室的哑女，竟然考出了专业成绩150分的高分。这是当年湖南省美术科类的最高分!尽管她的文化成绩仍不尽如人意，但她求学的至诚之心终于感动一方天地，她成了湖南师大的一名大学生。

这是湖南师大建校史上的第一位聋哑大学生。

1990年7月，罗胜利终于圆了大学梦。毕业时，其《红衣少女》、《水乡静物》、《女人体》等作品发表于《湖南日报》，入展全国美展并获奖。

讲坛圆梦，聋哑画家赢的更精彩

罗胜利的付出终于得到回报。大学毕业，许多条件不错、待遇不菲的工作即向她招手。其中，长沙、广州一些知名企业，年薪开价数万。面对这一切，罗胜利再次拒绝了。她要实现心中的梦想：回到父亲所在学校，当一名中等专业学校的美术教师。

她的“话”刚一出“口”，从上至下一片哗然。“什么?哑女当教师?教师这职业吃的就是嘴巴饭呀!”“教聋哑儿童也许还带得过，教正常孩子绝对不行，何况还要教中专学生?!”甚至，事情还未敲定下来，有的家长跑到学校向校方提出孩子转班或转学的要求，有的则到学校主管单位益阳市教育局去上访，要求中止这个他们认为几近荒唐的做法。这个时候，本来支持女儿的胜利父母也迟疑了：孩子真的能教书吗?教不好怎么向学生交代呢?

罗胜利的犟劲又上来了，四周愈是逆风飞扬，她愈要迎风而上，她一定要证明在某些特定的领域内，残疾人也能跟健全人一样，能很好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她在一幅题为《脚永远比山高》的画中，画上充满神秘色彩的珠穆朗玛峰，山腰中有一行弯弯曲曲脚印，每个脚印上写有一个字，这些字连起来，是这样一句话：此山也只不过8000多米高。她以此画为自己励志。于是，她一面去找教委、找人事局，甚至找市里主要领导，要求破格录用，一面着手进行上课前的准备。她首先找来全套中等专业学校的美术教材，通读之后，记下全部知识要点，并翻阅已学过的《教育学》、《心理学》教材，掌握基本的教学原理及学生的心理特点。接着，她拜访了周围许多美术教师，听了近百堂美术课。在此基础上，她开始设计教案，模拟教学。对诸如“上课”“看黑板”“练习”“下课”等常用教学用语，她反复修正，最后设计出一套固定易懂的手势。罗家的穿衣镜，成了她的第一位学生，深更半夜里，那里面还映照出她一手拿课本一手拿教鞭的身影。父母与亲朋好友，也经常被她请来作为学生，听她的试教课。有的试教课，是在炎炎夏日进行的，反反复复近10遍后，讲台上的与讲台下的都一身湿透。

一年之后，罗胜利胸有成竹了，她请来了市教育局的领导与行家来听她的“哑语课”。行家们听了，认为罗胜利的充分利用图表、图画、模型或其他实物，强化直观效果，以文代言，以高度精练的语言概述知识要点，注重与学生作无言的心灵沟通，强化学生动手能力的培养，不会贻误学生。300余天的付出终于得到首肯，罗胜利一“听”到这个评价，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知道，她的一只脚已经跨上讲台，梦牵魂萦的神圣领域已向她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果然，1991年7月，益阳市教育局正式下文，同意录用她为益阳市成人中等专业学校教师。

当然，试教是一回事，走上讲台又是另外一回事。试教只有一些“守纪”的“学生”，且手势神态皆能领会，可一旦面临五十余个生龙活虎的少年，罗胜利只能“无言以对”，就难免有手忙脚乱的时候。有时候，学生举起手来，嘴唇张张合合，她却不知道学生到底要说什么。有时候课间巡视，看到学生画法并不规范，靠手势指点半天，学生还茫然张着眼。情急时，她不由“哇哇”叫出声来，此时，其余学生便一起回过头来盯着老师看，那滋味真不好受。于是，痛苦弥漫过心际，泪水打湿过枕头，甚至，退堂鼓也在心头敲起。最后，为了梦中的珠穆朗玛，意志毕竟占了上风，她终于走出了教学最初的沼泽地。

从此柳暗花明，师生之间达成默契，教与学同步相长。

仅一年时间，1992年，罗胜利的课就能代表学校参加全市性的教学比武了。并且，其亲切自然的教态、严谨的课堂结构、娴熟的表现手法以及与学生的高度默契赢得了观摩者的一致肯定。

1996年，罗胜利被评选为益阳市优秀教师。

1997年，《美人蕉》被台湾美术鉴赏家孙连科先生收藏于台湾世界名画收藏中心。也就在这一年，她被益阳市人民政府授予“自强模范”称号。

2002年，更是罗胜利收获甚丰的一年。益阳市人民政府再次授予她“自强十佳”，以奖励她在讲台上“默默无声”12年，培育学生2000余人的不俗业绩。而且，她的书画作品还参加了中国美术家协会组织的6月28日于浙江慈溪市举办的画展。湖南省书协主席颜家龙，美协主席陈白一正筹备为她举办画展。她所撰写的近十万字的《无声教学》一书，也已经付梓。

奇迹就这样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