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的竞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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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的种子得到传播。尽管人类尚不清楚，植物是否具有这种主动思维，但从观察到的结果来看，植物为了让自己的种子得以四处传播，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很多手段在我们听来可以算是匪夷所?思。

有些植物会借助于风，它们随风飘荡，颇有些浪漫气息。有些植物会借助于水。有些植物会钩住过往君子的皮毛，然后免费搭乘行走的动物来扩大后代的生长范围。有些植物长到足够成熟时，果实会炸裂，然后种子像被射出的子弹一样弹射开来。还有些植物竟然能长出酷似昆虫的果实，比如毛毛虫或蜈蚣，以引诱昆虫的天敌来吃，然后随着消化与排泄来完成后代的一次新生。

当然，对植物传播发生更大影响的还是人类。人类会有意识地去改良一些植物，使之对我们的生存更加有用，哪怕仅仅是虚荣心的作用。人类也会有意识地去大规模转移和传播植物。这其中，可能有个别人的作用要远远大于人类对植物传播起到的平均作用。比如在美国西部拓荒史上大名鼎鼎的苹果佬约翰・查普曼。

在作家迈克尔・波伦的《植物的欲望》一书中，苹果佬是个拓荒时期的浪漫人物。他穿一身由咖啡袋改制的麻布衣，光脚驾一条独木舟，船斗里装满堆成小山的苹果种子，顺着俄亥俄州向西漂流。他像一个坚毅的传教士，只不过传教士传播的是上帝的信仰，而苹果佬传播的是一种水果。这些种子由苹果佬从一家苹果酒厂的果肉渣里捡出来，用苔藓和泥土包好，放进独木舟，运往辽阔西部。正像如今的跨国公司如沃尔玛和百盛选择开店新址，苹果佬会仔细挑选一处已经显露出增长潜力的区域，找一块靠水土地，播下种子，等待拓荒者云集而至，用6.5美分一株的价格买走他栽培的苹果苗。这其中有政府政策的原因，联邦政府规定，西部土地的使用许可要求定居者要种植至少50棵苹果树。苹果佬一共卖出30万株苹果苗。他将苹果种子遍撒俄亥俄和印第安纳州。他鄙视嫁接，因此30万株苹果苗全都由独立的种子长出，也因此而口味个个不同―如你所料，全凭运气，有的美妙非凡，有的苦涩难咽。

我有时候会想，观念的传播其实也差不太多。和一种植物一样，我们很难确切追踪到一种观念究竟是起源于哪个奇思妙想的大脑中，这种观念在随后又经历过哪些人的嫁接和传播，直到最后甚至连以某人名字命名的“主义”和理念都已经和此人关系不大。过去流传过的一句绕口令般的话是这样说的：正如马克思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达尔文也不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正好像我们路过街头的水果摊，看着摊上摆着的微型西瓜大小的苹果、中型苹果大小的李子，就会想，这群孩子长得一定是连妈都认不出了。

观念的传播同样无孔不入。我们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观念传播方式：无意识之间的强制灌输、以启蒙面孔出现的循循善诱、主动接触到的醍醐灌顶。还有一些传播是传播者本人不见得相信，但却在无意之中对周围的人造成影响。对某些人来说可以称之为“台面上的话”，但对某些人来说，那可能正是他们模仿的对象，直到某天恍然大悟：原来不能这么?想。

有段时间有人热衷于引用前捷克总统和作家哈维尔于一篇文章中提到的例子：布拉格街头的水果小贩会在店门口悬挂类似于“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标语，这位商人内心并不真的认为全世界无产者会联合起来，他之所以悬挂自己并不相信的标语，只不过是为了表明自己不会给党和国家制造麻烦。用我们的话说，该商业人士只不过习惯性地来点儿“台面上的话”，以表明自己在遵循规则。但是，如果我们没事儿的时候翻一翻微博，看一看热门转发和热门评论，就知道有时候我们的确是低估了这种门面上的观念的欺骗性。还真就有所谓的“truebeliever”，深信全球水深火热，风景这边独好。

观念在传播过程中也像植物在传播过程中一样，会有优胜劣汰。植物学家们说，在这个星球还年轻的时候，地球表面上生活着很多狡猾的植物，它们的种子包裹在厚厚的外 壳之中，为的是在被恐龙等巨型动物吞咽下去之后，外壳可以保护种子不被消化掉，然后种子可以借助排泄，在土壤中生根发芽。悲剧的是，恐龙灭绝之后，没有了这些动物的胃和消化道，这些种子竟然没有力量自己破壳而出，因此只能坐等灭绝。有些观念正是如此。外部力量的帮助对于它们的传播必不可缺。就像占卜和算卦一样，那些太过精确的与事实和未来相关的都会被淘汰。比如你可以相信地球一定会被毁灭，但如果有个说法正好是昨天地球毁灭，基本上它就破产?了。

再或者，在苏联以两位数的GDP增长速度成为国家增长奇迹时，社会主义与计划经济难免大行其道，那时候就不太会有人去理什么“企业家精神”一说；在东南亚四小龙经济起飞时，新儒家也跟着火了一把，还混搭出一个“儒家资本主义”；同样是1990年代，美国经济大飞跃，众多偶像级商人出现，熊彼特当之无愧的就成为经济学家中的世俗偶像；在本轮经济危机之后，不断有人把凯恩斯对于经济的想法重新搬出来，也不让人意外。而经济危机之前被公认为大师级人物的美联储前任主席格林斯潘，则是传播安・兰德自私观念的“苹果佬”约翰・查普曼―在一种曾经大行其道的观念的传播历史上，总是免不了会有像“苹果佬”这样的人物。

当然，我们都可以问一句：观念与我何干？这时候我就终于可以引用我早已准备好的一句话。它来自于20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家之一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著名的双性恋者，才华横溢的随笔作家，当今很多人咬牙切齿的“宏观调控”之始作俑者。凯恩斯说，每个人的行为都为某种观念所支配，即使是声称自己毫不信奉某种观念的人，他的头脑也已被一个或许早已逝世的书呆子的幽灵所俘虏。很多时候所谓的“自己的独立想法”，可能正是被深植在头脑中的“他人的观念”而已。

我曾经就是一个他人观念的爱好者。我放纵自己的头脑门户大开，让它成为“他人的观念”的跑马场，而且乐此不疲。换一个角度看，这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整个世界就是那些自大的理念人所谓的观念的竞技场。而我之所以自告奋勇来写这一系列专栏，一方面是想要帮助我自己来梳理这些观念；另一方面，也是我认为，这些观念对于理解今日我们身处其中的现实并非毫无帮助。

有一种观念认为，一流的人谈论观念，二流的人谈论人物，三流的人谈论是非。我们现在可以假装为一流的人。当然，正像苹果佬的苹果一样，它们中有些美妙非凡，有些苦涩难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