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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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总以为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孩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他们面前，农村的孩子总像个傻子，除了一身土气，还有一身傻气。自从他们来了以后，短短两天，我就不这么认为了。
他们是在放暑假之前的一个周末来的，一共三个人，两个男生，一个女生。他们的皮肤很细腻，也很白，不像我们，脸和手（只要是露在衣服外面的部分）都是黄土地的颜色。
两个男生，一个叫夏天，一个叫艾天津。女生叫席慕晴晴。
他们都是市内一所重点中学的班干部。我们学校和他们学校是手拉手学校。这个关系我也是在他们到来时才知道的。我是班长，校长特意安排我来接待他们。
“你们好！”我伸手去接他们的背包。
市里的学生特别讲究，出门两天也得带好多东西。包里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只是感觉每个背包的分量都不轻。如果我出几天门，什么都不愿意带。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因为是周末，学校里没人。经校长允许，我把他们带回了自己家。我家离学校很近，走三四分钟就到了。在短短的路上，他们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尤其是在一个路口看见一盘早已弃置的石头碾子时，三个人兴奋得不得了。
“这东西我认识，是碾子。”夏天说。
“我也认识，在电影里看见过。”席慕晴晴也说。
“哪部电影里有这玩意儿？”艾天津问她。
“地道战呗，碾子下面是地道。老电影里的碾子多着呢！”
三个人像发现了寻觅已久的宝贝，围着碾子转了好几圈，又掏出相机，“咔嚓咔嚓”照了半天，还让我给他们以碾子为背景拍了张合影。
我说：“一个破碾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说：“这东西现在应该算是文物，有价值。”
真是笑话，一个在农村人眼里分文不值的破碾子，在几个城市学生眼中竟成了文物！这城市里的人也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我有点儿忍俊不禁。
进了我家的院子，他们三个人的眼睛忙不过来了。他们像是进了一座博物馆。对他们来讲，这里有个“动物园”，还有个“植物园”。
猪圈里的几头小猪“哼哼唧唧”地叫；一只老母鸡带着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在啄米，一只公鸡站在墙头拍打着翅膀；一头拴在树上的小山羊啃着树叶……这儿还有一畦绿油油的韭菜，一架翠绿欲滴的黄瓜，一片绿中映红的西红柿……
“你们家真是太美了！”席慕晴晴情不自禁道。
“简直就是人间天堂。”艾天津也赞叹。
他们给每一样东西拍照片。席慕晴晴捉了只毛茸茸的小鸡，托在手心里，摆了个造型，让艾天津给她连拍三张。拍完后，她很满意地说，这三张照片可以登到杂志的封面上。
“叫什么呢，总得有个名字吧，少女与小鸡？”我故意这么问，觉得他们很幼稚。
“俗。”我取的名字被艾天津给否定了。他拎着相机，为三张人与鸡的照片琢磨题目，看来比想一个作文题目要困难。
他们终究也没能想出个好名字，于是作罢，又忙着拍别的东西了。
他们称我妈为“阿姨”。
包括我在内，农村人听到这个称呼都觉得很不顺耳。在我们这儿，可以叫女性长辈“大妈”、“二妈”，也可以叫“大婶”、“二婶”，没人叫“阿姨”。不过，他们在城市里这么叫惯了，又只来这么两天，也就没必要非让他们入乡随俗了。
我妈忙碌开了，为这几个远道而来的小客人做饭。我爸捉了只公鸡，拿起菜刀要剁，吓得席慕晴晴直闭眼，还用恳求的语气对我爸说：“叔叔，您别杀它吧，多可爱的鸡呀！”
“一只鸡有啥可爱的？！”我对她说。
我爸说：“杀了给你们炖着吃。小鸡炖蘑菇，香着呢！”
她忙说：“叔叔，不用。我们光炖蘑菇就行了，不用炖小鸡。”
我爸笑了：“光炖蘑菇有什么吃头？”
在她的劝说下，我爸终于扔了菜刀，把公鸡放了。那只死里逃生的公鸡扑打着翅膀飞上墙头，“呜呜”地叫着。
“瞧，这是对咱们表示感谢！”席慕晴晴得意地说。
我心想，它“呜呜”叫两声就是表示感谢吗？它见到狗时也“呜呜”叫，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简直像我那个才三岁的小外甥！
他们说让我妈给他们贴饼子吃。我妈可为难了——哪有现成的棒子面呀？再说了，真贴了饼子，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最后双方谈妥，吃烙饼。
我妈烙饼可是一绝，倍儿好吃，用不着配菜也很棒。当然，招待客人怎么能光吃烙饼呢？不炖小鸡了，也不能光炖蘑菇，我妈给他们炒了鸡蛋，炖了小鱼。我拔了一大把小葱。事实证明，小葱蘸酱是他们最爱吃的。他们开始时吃得还斯文，一点儿一点儿往嘴里送，后来也像我一样，牛吃草似的，整棵整棵地往嘴里塞。
一顿饭下来，他们吃得满嘴葱味。
看他们都吃饱了，我又跑到院子里，摘了黄瓜和西红柿。“吃一个，解解渴。”我递给他们。
他们拿着，相互看看，不吃。
“吃呀！好吃！”我催促着，自己“咔嚓”咬了口黄瓜。
见我爸妈都出去了，夏天小声问我：“你洗了吗？”
“不用洗，干净着呢！”
“不洗怎么能吃呢？会闹病的。”
真没辙。我吃了十几年没洗的黄瓜和西红柿也没闹过一回病。我说：“放心吧，这是在农村，不是在你们城市的菜市场。这黄瓜呀，西红柿呀，从来没打过药，是纯绿色食品。要说洗，告诉你们，浇菜时，我都拿自来水往上冲，跟下雨似的，不等于洗了吗？”
“真的？”席慕晴晴不太相信，但看得出她捧着个西红柿已经有点儿馋了。
“那还有假？一会儿和我一块儿浇菜去。”
“那我吃了？”她试探着张了张嘴。
“吃吧，你准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西红柿！你们从菜市场买的那些都没熟，酸的。”
她信了，轻轻咬一口，马上说：“真好吃。”说完咬了第二口，这次她把嘴张得特别大。
见她开吃，艾天津和夏天也咬起了手中的黄瓜。真是不吃不知道，一吃忘不掉。屋子里溢满了蔬果的清香。
下午，我带他们去爬山。
山，就在村子南边。
三个人背着我嘀咕了一阵，把背包里的东西倒腾来倒腾去，最后只背上一个。
山并不高，一个多小时就能爬到顶。山坡上松树茂密。山，他们并不陌生，不是没爬过。但他们爬过的山都是旅游景区的山，像这种没有半点儿人工修饰痕迹的纯天然的山，他们从没爬过。山上的鸟叫，轻轻的风声，都是值得倾听的天籁之音。
“我想采几个蘑菇。”席慕晴晴四处寻找。
“采蘑菇可不是时候。”我告诉她。
“采蘑菇还分时候吗？”她这样问。
真是个傻丫头。我想说“你也太傻了吧”，可又没好意思，只说：“得等到雨后才长蘑菇。”
她又问：“下过雨不是长竹笋吗？”
简直傻得可爱。
“反正干旱时是不长蘑菇的。”
“哦。”她听明白了，也有几分泄气。
毕竟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看上去很强健，动真格时就显出体质不行了。我还没觉得怎么热、怎么累，他们三个已经是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不动了。
“起来，往上爬呀！石头很脏的。”我想起他们刚到学校的时候，我给他们拉过来几张凳子坐，他们居然掏出卫生纸擦了又擦才肯坐下。
“爬不动了，渴死了。”
“先喝水吧。”夏天打开背包，取出几瓶矿泉水，扔给我一瓶。
我拧开瓶盖，没喝，把水往地上倒。
“你干吗？水是留着喝的，一会儿没水了怎么办？”席慕晴晴急了。
“放心，咱这儿有泉水。我灌一瓶让你们尝尝！”
“不喝。我妈妈说了，农村的水不卫生，要少喝。”
“你妈说了不算，我来告诉你事实。”
他们喝着矿泉水，我则拿着空瓶子去灌泉水。我知道前面的石崖下有股泉水，春夏秋冬都“叮咚叮咚”往下流。那泉水可好喝了，有股甜味，沁凉的。
“喝不喝？”我举着灌来的泉水问他们。
“不喝。”
“尝尝嘛，就一小口。”
我把水塞给夏天。夏天的手一触到瓶子，就一把抓了过去。因为那瓶子是冰凉的，攥在手里很舒服。而他们自己带的矿泉水早热得可以煮面条了，喝一口，一点儿也不解渴。
“泉水？”他看下我，又看下水。
“山上的水都是泉水，正宗天然的矿泉水，绝无防腐剂什么的，你尝尝！”我简直是个推销员。
夏天举起瓶子喝了一小口后，瓶子就不离嘴了。
“好喝？”席慕晴晴张了张干渴的嘴巴问。
“真好喝。有这水，谁花钱买水呀！”
席慕晴晴和艾天津也忍不住了，抢过去喝了两口。
你猜结果怎么样？结果他们迅速地倒掉了自己瓶子里的水，硬逼着我带他们去灌泉水。
爬到山顶，他们欢呼了好一阵子，像是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似的。
为了庆祝我们爬上山顶，他们再次打开背包，掏出两罐水果罐头和两袋饼干，准备来个小小的野餐。
我说：“吃罐头呀？早知道咱们在山脚下的果园子里摘几个桃子……”
夏天说：“桃是桃，罐头是罐头，不是一个味儿。”
“咋不一个味儿？都是桃味儿！”
席慕晴晴插嘴道：“我妈妈说，让我少吃农村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妈妈对我们农村真歧视。”
“别不爱听。你看看，街头、路边多脏呀！还是注意点儿好，别生病。”
“行行，那你们吃你们大城市的罐头吧！”
我看着他们打开罐头。
当看见罐身上的一行小字时，我乐得直想跳。
“怎么了，你？”夏天问我。
我反问：“从哪儿买的罐头？”
他答：“从市里的大超市。”
“你们市里卖的东西就一定好？”
“应该好些。”
“你看看标签，生产地是哪儿？”
三个脑袋都凑到了罐头跟前。虽然只是一行小字，却也很醒目：XX市X县XX镇XX村食品厂。那正是我们村的一个小食品加工厂！他们看着我，无话可说。
这时太阳已经西下，我们也准备下山了。
快到山脚的时候，夏天的脸色很难看。我忙问他：“怎么啦？吃了点儿农村的东西还真闹病了？”
他小声跟我说：“不是，尿憋的。我想上厕所，可这山里也没个厕所。”
“跟我来。”我拉他一把。
他紧跟在后，问：“有厕所？”
“有。”
我领他到一块大石头后，这儿席慕晴晴看不见。
“就这儿。”
“就这儿？”
“就这儿。”我先给他做了个示范，尿了一石头。
“你撒泡尿，野花野草还感激你呢，好多天没下雨了。”
经我开导，夏天才像我那样尿了，多少有点儿羞怯。
晚上，他们住在我家。
我家有七八间房子，再多些人都能住下。吃完晚饭，我们坐在门口的大石板上聊天。我让他们讲城市，他们让我讲农村。
晚上九点半，我爸妈叫我们睡觉。睡前，他们三个有点儿不情愿，说：“你们睡得真早。”
第二天早晨，他们醒来时，我妈在洗衣服，我爸在喂猪，我在浇菜。他们揉着眼睛，说：“你们起得真早。”
我说：“在我们农村，睡得最晚的是狗，起得最早的是公鸡。”
他们很不理解，看着我。
我解释给他们听：“狗是看家的，只有人们都睡了，安静了，没什么事了，它们才睡。公鸡是报晓的，它们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起来打鸣。人们听见鸡叫，就知道天快亮了，得起来干活了。”
“不看表吗？”
“不看。不跟你们城里人似的，上班、下班有个准点。”
他们边和我说话，边洗漱收拾，换了与昨天不一样的衣服。
整理完毕后，他们要去学校了。根据学校的安排，今天上午有老师带他们参加活动。本来安排我也一起去的，可我突然有别的事，去不了。
下午，他们回来与我道别——他们要回市里去了。看看他们一上午的收获，我不禁想笑——他们每人拎着一小塑料袋的小鹅卵石。
“送你的。”他们每人拿出一件小礼物，分别是一本签了名的日记本、一个装着几张照片的小相册、一个红红的中国结。
可是，我送他们点儿什么好呢？
“你们等等。”
我匆匆跑进屋，找了个塑料袋，钻到黄瓜架下，摘了十几根黄瓜，又摘了几个西红柿，沉甸甸的。“都带上，路上吃！”我递给他们。
夏天一见就乐了，说：“这个，我喜欢！”
他们挥挥手走了，留下了一点儿城市的影子，带走了一些农村的味道。我久久地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坐的车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