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手可及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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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旅游的书，一般针对读者的三样东西：眼睛、腿和钱。眼睛，是作者说他看到了哪些“奇异”的东西。有好些人回国之后写见闻，写到他所见的外番的居所及诸如屁股刚离开马桶，香气、音乐与水雾齐头并进之类的事。针对腿而写的内容，是自助旅游手册应有的项目，如甲地离乙地多少公里，乘A车换B车到C站，要多少时间等等。钱则是指花费，会计学术语叫成本。三千美元可以遍游全世界。至于此世界“全”还是不全，自个儿理解吧。

而旅游书――我说的是旅游书，不是诗集、圣人语录――应该是能够触动人心灵的，柳时和《穷人的幸福》(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4年4月版)就是这样的一本书。柳时和是韩国人，在《穷人的幸福》一书中，他以学习做个“冥想者”为出发点，记录下自己在印度的经历。尽管只是些从他所见中发现的趣味而已，但仍可以打动读者的心灵。不单是因为柳时和写得好，也许还因为他遭逢的机缘好，以及写作态度诚实。旅行记写得诚实殊乎不易。能把一个人去异地游历的行为思想如实写出，比如遭遇的尴尬、沮丧、愤怒以及内心的狭隘、自私、苟且等，很可能就会是一本有内容的书。但这样的书如今似也不多见。

“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鲁迅《自序》)回来之后写的文字，有趣处自然在于其中的人。柳时和写的人，即印度平民――三轮车夫、云游僧侣、村民、女大学生、坐火车的人等等――实在妙趣横生。比如，作者看电影，边上一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直到散场。看，即通过注视了解一个人的灵魂，这是印度修行的方法之一。据译者陈香华在后记中介绍，她到韩国拜访柳时和，也遇到对方目不转睛的凝视，使陈颇为不安。

书中写到有一次，作者要去东印度的加尔各答参观泰戈尔故居，向一印度男子问路。那男子却反问他从什么国家来。回答韩国。男子接着问柳的年龄、收入、脚上的皮鞋值多少钱?而柳时和边回答边迫急地问泰戈尔故居到底在哪里？这时，有人站到他们中间，威严地问发生了什么事？过一会儿又有七八个人加入谈话，说东说西，问为什么要去泰戈尔故居?为什么不去大吉岭买红茶?作者后来悄悄溜走，而那些人还在讨论。还有一次，一人坐车无车费，让柳时和代付。柳不禁大怒，这人却说：“我就是为了见到你才来到这个世上，何必计较车费呢？”

这些人并不是无赖，不是乞丐，也不是狡辩者，不过是有趣的印度人。他们相信轮回，认为灵界与世界相通。在北印度旅游时，作者曾遇到一位纹额的托钵僧。

僧：你现置身去何处的路上?

柳：德拉屯。

僧：表面上你去德拉屯，但它只是空间的一个点，在时间上，你的目的地在别处。

柳：别处是什么?

僧：是神。不管你到哪里，都是前往神的路途中。

过一会儿，僧又问：那么，你置身于去何处的路上?

柳：去往神的路上。

僧：表面上你在往神的路上，但神并不在时空之中。

还有一个人有趣，那就是柳时和自己。柳时和之趣，不是他优雅、诚恳、隐忍。不，完全不是这样，他计较、疑心，还有痞气。好在柳时和如实写出了这些。比如，他以东亚人的焦躁对待印度人的悠然，双方在文化上的冲突等等。

所谓《穷人的幸福》，书名不知是否原著的信译。穷人会有幸福吗?如果有，一定不在“穷”上，那会在什么地方呢?此名，即书名所要表达的指向在于：一个人，即使经济收入不算很高，但只要他的心灵比物质更具有开采价值，那么就算是穷人，也坦然，也天真。也物我俱忘，也人神共处：而对无神论者来说，则也坚强、也快乐、也安祥。所以，不妨把书中的种种趣味、种种感悟称之为幸福。

(2004年5月14日《文汇读书周报》)

【品读】

本文是鲍尔吉,原野对柳时和《穷人的幸福》一书的书评。该书书名所要表达的指向颇有哲理：一个人,即使经济收入不算很高,但只要他的心灵比物质更具有开采价值，那么就算是穷人，也坦然，也天真，也物我俱忘,也人神共处：而对无神论者来说，则也坚强、也快乐、也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