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天”到“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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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彭亮 设计 张琪
黄昏人少时，坐在“观音跳”望海，天地人融为一体，内心会莫名安静了下来。睡梦中，潮音洞那激越涛声一下一下，或远或近，或急或缓，人，一下子被拽去很远很远，心思也随之越来越干净。终于，普陀于我是“海天佛国”了。
有幸见过素颜的普陀。
1984年暑假，跟同学结伴去游普陀。决定去普陀，并不因为普陀的名气，而因一同学正好是定海人。
盛夏，是普陀的旅游旺季。但那时的普陀，基本还是朴素的海岛模样。寺庙是精华的那几座，精简集约。树木花草率性生长，野性十足。游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
我们在百步沙嬉戏，去千步沙游泳，拍着海水爬上“师石”，在刻有“回头是岸”处做懊悔状，黑白照片里一张脸比一张脸更懊悔，细看却一张比一张更暗藏狡黠。
夕阳余晖里，共坐“望海亭”看海。头发在海风里飞扬，眼前的大海金子一般粼粼发光。白天叽叽喳喳的几个人，竟都沉默不语起来。此后每听到“沉默是金”，便想起那个黄昏海景。
普陀的夏夜凉风习习，明月出来了，在普济寺巨大的樟树下闲坐闲谈。我们的大学时代，学业轻松松的，包分配，恋爱嘛只是些心心意意。校园基本是闲荡、诗意、颇具玩味的。普陀之夜的闲谈，闲到无边无际，充满漫游式的意趣。
当然要登佛项山。1088级台阶，相当于爬50层楼吧。却你追我赶蹭蹭蹭没感觉就到了山顶。山风拂面，回看来时路，惊异途中遇到的那个老太太，还在三步一拜地往上挪。也仅仅是触目惊心而已，一回头海风就吹亮了笑声。
后来有人问起普陀好吗，不假思索地点头肯定。海鲜真好吃哪，那样大条的野生黄鱼，以后再也没吃到过。“普陀的佛真灵吗?”嗯?佛的问题?遂卡住。
太年轻的生命里，普陀，只有“海天”，没有“佛国”。
十年后再去，踏上海岛的那一刻，恍惚了。寺庙连着寺庙，一色黄墙灰瓦，连绵铺排。所有地方都整修过了，增加了公交车，哪里都是香火缭绕，人头攒动。
才明白，普陀已经盛装面世。电话里与同学说，脑海里留着的普陀不见了，现在感觉是到了一个异域国度。
而此时，自己的内心也到了一个异域国度。进入社会，上班，世界突然开始向物质方面加速，漫游式的生活断裂了。为人妇，为人母，生活纷繁逼仄。现在的观念消解从前的观念，肯定或怀疑，背弃或投入，赞赏或贬损……原来，人的心灵世界不能像普陀那样，重新包装面世。
走入寺庙，一殿接一殿的转。看人群双手合十置于头顶，经眼、鼻、口、心，对着观世音虔诚下拜。香火缭绕中，各式嘴唇念念有词：“菩萨，保佑我……保佑我……保佑我……”。更有甚者，俯首长跪如一摊止水。某刻，眼角发热，忽觉那就是自己，是那种无论如何都收拾不起自己站起来的软弱。
有些声音，只有到了一定年龄才能听到。有些意愿，只有到了一定年龄才能想到。要不是身边有同事，真想去做那个三步一拜的老太太。不为菩萨，不为信仰，只想在山海清风中，为自己的愿望找到一条出路。
到了潮音洞，倚在栏边，见10余米深的洞壁，岩层层，怪石犬齿交错。据说，每遇大风天气，涌入洞内的潮水便像蛟龙奔腾，击撞出的海浪能直冲你面前。而当晴好天气，洞内水汽弥漫，会幻化出七彩虹霓，令人目眩神迷。
其实，站在这里，来不及细观洞的形状，你的神智早被轰鸣声摄住。洞底潮水奔涌而入，浪石相激，声音便声势浩大地爆发。每一下击撞，都是雷鸣般的吼声。前浪哗然而退的声音中，隐隐交叠着后一浪的蓄势待发声。
凝神听，发怔，渐渐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伟大中，自身便愈来愈小，小到心甘情愿地消失。都说心音泉与潮音洞是相通的。那么，所谓心灵洗涤，就是将堵住的“心音泉”撞开吧。
所以这一次到普陀，忘了“海天”，只记住了“佛国”。
接下来一段时间，种种机缘，竞接二连三去普陀。静静地往来于普济寺、慧济寺、法雨寺，在摩肩接踵的香客中，仰面与观音相对。见她恬淡庄重，视众生一貌，便心生感动，几欲垂泪。在佛顶山照壁上，对着“同登彼岸”四个大字，忽然想起杭州天竺的“三生石”。发呆，漫想前生后世……正是这样的场景，启发你开始庄子般的逍遥游，眼界从当下执著的某点，一下子扩展到无限。
最喜欢“不肯去观音院”前面的那片海域。石崖圆融可爱，处处是有关观音的石刻。黄昏人少时，坐在“观音跳”望海，天地人融为一体，内心会莫名安静了下来。打着伞漫步在沙滩，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进入耳朵，一边是海浪声一轮轮的澎湃咆哮，雄浑猛勇无比。一边是雨点落在沙滩上的沙沙声，细腻羞怯，似很多的蚕在吃桑叶。
有时睡梦中，潮音洞那激越涛声一下一下，或远或近，或急或缓，人，一下子被拽去很远很远，心思也随之越来越干净。
终于，普陀于我是“海天佛国”了。
木心曾说：“无神论者的苦恼，就在于临到要表述某种情怀时，不能象有神论者那样可以把双手伸向上帝。”也许，普陀那些晨钟暮鼓、喃喃梵音，那些青灯黄卷、笃笃木鱼，与辽阔的大海、回旋的海鸥一道，解除了我们的苦恼。
如今我远离普陀，但普陀于我，就像海子的诗：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
我身体里的河水
呼应着她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