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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天的爹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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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教师的妈,在爷爷奶奶的叹息声里又生了第二个女儿,爷爷在窗户底下站一站就走了,奶奶象征性地给妈冲了一杯红糖水也走了。妈给这个极不受欢迎的小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妹妹。

妈要上班,爸爸在另一个城市,她一个人只能带一个孩子。不满三个月的妹妹被送到离县城不远的一户人家去养,据说那一家刚刚死了一对双胞胎的孩子,和妹妹一样大,妹妹被送去吃那个母亲的奶水。

那个妹妹就是我。

从我记事起,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她那么老,头发是花白的,脸是皱的,手是粗糙的,如同树皮一样。我身上痒痒的时候,她的大手一伸过来,给我划拉两下就好了,我痒得笑倒在她的怀里。我喜欢,我依赖,这个牙齿已经掉了的女人,我是她的孩子,我叫她娘。

娘的手很巧,会缝布老虎头的靴,弯弯的黑眉毛,长长的线胡子,穿上又好看又暖和。娘会做花馍,有苹果的,有麦垛的,再蒸个小老鼠,馍有鸡蛋大小,正中间有一粒圆圆的红枣,像眉上的一点痣,真好看。比我大四岁的姐姐,站得远远的,吸吸鼻子,擦一擦流下来的口水,她常常看着娘给我做的体己饭,拿眼瞪我,然后突然跑开。

三岁多的一天下午,家里突然来了一对陌生男女,男人低眉顺目,女人眼中带泪。娘把我塞给姐姐,随着他们进了屋。娘进去的时候,是笑的,出来的时候,好像哭了,她用灰蓝的布袖子擦眼睛,走路失神,平平的路,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和姐姐在隔壁人家的土墙下玩,看见差一点要摔倒的娘,我挣开了姐姐拉我的手,叫,娘――姐姐用她沾满土的小黑手,捂住了我的嘴。

娘在柴火架下找到了我和姐姐,娘从姐姐手里把我拽出来,指着前面的一对男女说,妞儿,这是你爸,这是你妈,来,娃,你叫一声。娘――我恐惧地向后退,退到娘的身后,抓着她的衣襟。她拉我,我死活都不朝前来,娘像做错了事,喃喃地说,看看这娃,这是你亲爹,亲妈,你都认生了。

来,孩子,你看,妈给你做的小布袄,妈给你买的点心。那个女人,从男人手上的布兜里掏出一件小花上衣。那上衣真花啊,我和姐姐都没有见过,更没有穿过。女人小心地蹲到躲在娘身后的我面前,讨好地笑着。趁我转身的一刹那,她一把抱住了我,生怕我跑了似的,紧紧搂在怀里。

我通身冰冷,平生第一次,巨大的恐惧裹住了我,我拼命地挣着,哭着,喊,娘――娘――啊,我一门心思要挣脱,要找我的娘。我听见姐姐哭着说,娘,你把妞儿要回来,不要人家把她抱走,娘,把妞儿抱回来,我以后再也不跟妞儿争东西吃了,娘,把咱的妞儿抱回来,不要让人家抱走呀!我听到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尖而厉,我感到有一双小手上来用力拽我的腿,是姐姐的声音,她叫,妞儿。我已经挣得没有力气了,姐姐的哭声给我加了劲儿,我用力地踢,用力地抓,我叫,放开我,放开我,不要拉我,我要娘,我要娘,娘――

快走,还不走,让孩子哭死啊!

这是我听到的娘的唯一一句话。听了这一句,我的小小孩子的直感是,娘不要我了!我心里一慌,一怕,身体用力朝前挣了一下,哭声噎住了,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隐约像是在做梦,感觉身子在飘,远远地听见有跑着的脚步声,有呼喊的声音,叫妞儿,妞――儿,细细听听,像是大哥二哥的声音,喊,妞――儿,妞――儿。

我醒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叫娘,应着我的是一个陌生女人。我从床上跳下来,就往外跑,一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他抱紧我,我呼天喊地哭起来,边哭边踢,心里满是绝望。

后来妈告诉我,从娘那里抱回来的时候,我哭了八天半。八天半以后的事呢?她没有告诉我。我在这个家里住下来了,妈把我打扮一新,送我去上幼儿园。妈每天要到十几里外的学校去教书,接送我的任务就落在上初中的姐姐身上。我总是伺机寻找着逃跑的机会,可没有一次成功。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娘叫什么,爹叫什么,只知道大哥叫小满,二哥叫小树,姐姐叫三妹,他们都叫我妞儿,家里人都是这样叫我们的。

这个新家,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电视,妈会唱儿歌,姐姐会讲故事,爸爸常常会买酱猪蹄给我啃,可我却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这个县城里,街上有花,有高大的树,有跑来跑去的汽车,有楼房。夜里睡在我的小床上,姐姐早已睡了,我不睡,每一天我都要想一遍家的样子,爹和娘的样子,哥哥姐姐的样子,我怕我忘了,我要记着,好回去找他们。

寒假,我被送到外婆家去。外婆去买菜了,我一个人坐在炉子边吃烧花生,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外婆,我叫。妞儿。我一激灵,回头,是爹,我猴一样攀上爹的脖子,叫,爹快走,她家没人。我紧紧搂着爹的脖子,生怕他把我丢下了。

外婆回来,看见爹,一惊。爹说,家里她二叔娶媳妇,我想把娃接回去,吃几天好的,家里杀了一头猪。见外婆不言语,爹紧接着说,等办完了事,我就把娃送回来。

外婆识字,她是明事理的,停了一会儿说,行,你抱回去吧。从进门至今一直站着的爹,像得了赦似的,整个脸都笑开了花,他二话不说,抱起我就走。外婆叫住他,说不急,吃了饭再走。爹说,不了,不了。

我贴在爹的身上,希望他快点走,再晚一会儿,妈来了,就走不了了。爹好像知道我的心似的,接过外婆递过来的几个冷馒头,抱着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外婆家。深冬的黄河滩,宁静空旷,风呼天呜地,像要把人吹干。爹问,冷不?我说,冷。爹把我从肩上放下来,脱掉我的鞋子,鞋带一系搭在脖子上,让我的一双光脚,蹬着他的肚子,用老棉袄揣着我走。风吹着爹敞开的怀。下雪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娘家里的哥和姐上初中,他们常常赶十几里的山路来看我,然后偷偷驮着我回家,一人驮一段。山路上弯弯的月亮,照着哥哥脑门上的汗亮晶晶的。他把我用力地向背上凑凑,问我,妞儿,好不?我骑在哥哥瘦弱的背上,抓着他的头发说,好。

因为哥哥姐姐固执的引诱,爸和妈极不情愿地认了,我每一年可以回娘的家里走动走动。

我十五岁以前的愿望,是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最好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不是说长大了自己的事就可以做主吗?如果让我做了主,我就重回娘的家,和爹娘住在一起。

上班离县城的前一夜,姐姐进屋来,说,去给妈告个别,要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更多的时候和妈在一起了,其实你也知道在所有姐妹中,妈最疼你。

是的,妈是有些偏心的,她什么都向着我,好吃的归我,好穿的归我,我知道妈的心里其实一直存着内疚,她总想对我好,以弥补我被送养的过错,可是,似乎我不肯原谅她,不肯。我之后,家里又添了小弟、小妹,可我仍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我的家在娘那个破落的院里,那里才是我的家。

工作之后,我每次回家,都要去看娘,每每妈都很落寞,在她的四个孩子中,我分外地离眼,不合群。我去看娘这件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有一次听她和姐姐抱怨,抱去的时候说好了,是叫她代养的,每月也都送有钱。妈的言外之意,是娘抢了她的孩子,她一直觉得她跟娘之间是一场战争。

我结婚的时候,给娘家里的哥哥打电话,说让她把娘和爹送来。可结婚的那一天爹娘却没来,我打电话过去,爹和娘说,本来说好了要去的,可去的人太多车坐不下,再说了爹和娘都已经老了,不会说,不能站的,到了城里也给你丢人,只要知道妞儿风风光光地出嫁了,爹娘心里就好了。都说结婚这一天宜笑不宜哭,我却哭得泪人一般,我结婚,娘家来了几大车不相干的人,却唯独坐不下我的老爹老娘?

有一次听姐姐说,娘摸着我的相片,摸了又摸,拿到太阳底下看了又看,自言自语地说,再也不要跟人奶娃儿,再也不要。我的娘,她已经老了,满头华发早成银丝,每一次我回去,都是她和爹的节日,她把爹支得团团转,叫他给我爆玉米花,给我炒花生,给我烧红薯,他们以为我仍是三岁的孩子。

而每一次走,爹一定要送过十几里的山路,尽管他走走停停,我搀着他,他再也背不动我了!夕阳里回头,娘的白发被染成酒红色,印一样地刻在那里,她远远不停向我挥手。我低头,咳一声,装作被风吹到眼睛,别过头去,怕爹看见我的泪。我总盼望着能换个大房子,把娘和爹接来住一住,每每提及这个话题,妈总有不悦。

我生了儿子,为人母,才体会了妈的心情,她原是爱我的,她也有不得已。而她哪里知道娘的心,把别人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来爱是多么不易。夜里,姐姐打来电话,说,爹和娘整天问,问你哪一天回来,他们常说,老胳膊老腿,见一次少一次,说不定哪一天就见不着了。姐说,你有空儿回来一趟。

挂了电话,我抱着孩子哽噎。

这一世,他们养我到三岁,做了我1000天的爹和娘。而为这1000天和延续下来的爱,我愿意把生生世世都许过去,许过去,做他们生生世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