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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祥:坐在那音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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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列侬曾经用这样的比喻解释蓝调:“蓝调是一把椅子,不是椅子的设计,不是一把更好的椅子,它是第一把椅子。它是让人坐的椅子,不是让人看的。你坐在那音乐上。”

所谓民谣,亦可作如是观――有人喜欢沙发椅,有人标榜高脚椅,有人坚持复古的条凳,有人争辩椅子的真谛,有人情愿坐在地上当今之世,以民谣二字招摇过市者多矣,却只有极其少数的歌者“坐在那音乐上”。

民谣的重点,不在乐器形制,不在曲式风格。民谣的重点,是它必须直接从地里长出来:林中的浆果,田里的庄稼,公园的路树,沟里的青苔。形容词和副词不是民谣,感叹词更不是。它们都不是地里长出来的。

林生祥坐在那音乐上。他的歌是地里长出来的。

书写所谓音乐文字,总想把听觉具象化,企图“翻译”聆听当下从耳轮直抵灵魂要害的那股激动,然而这样的尝试,注定徒劳。比方说这几年和林生祥互为师徒的日本吉他手大竹研的弹奏――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那舒朗而沉着、细腻又大气的吉他。

若让我试着描述脑中浮现的画面,那是黎明时分一幅张挂在树林里结满了露珠的蜘蛛网:点串成线、线织成面,晨光熹微,微风拂过,千百颗晶莹的水珠摇曳生姿,将落而未落。每粒水珠都映照着一个大世界,包容着一个小世界。

除非你听过,这样的形容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而若你听过,你脑中自会浮现出美丽千百倍的画面。我想尽量避免这类不着边际的攀比,然而,究竟该怎么写,才能精确形容林生祥和他的朋友们这些年带给我的启发?

一张唱片若是一幢房子

林生祥从《临暗》(2004)到《大地书房》(2010)的音乐演化,恐怕是十几年来台湾创作音乐圈子里,意义最深长的器乐探索。这是一条曲折蜿蜒的路径,近可回溯到林生祥学生时代的乐团“观子音乐坑”乃至后来“交工乐队”融民乐入摇滚的实验,远可追到上世纪70年代“民歌运动”时期开展的“寻根”意识,从而连到台湾庶民文化另一片深邃、广袤而我代人多感陌生的姑且可称之为“草根音乐”的领域。拿盖房子来比喻,一张唱片若是一幢房子,那么这盖了又拆、拆了又盖的过程,才最令我着迷。

林生祥从“观子音乐坑”到“交工乐队”到单飞的“瓦窑坑3”,反复修改房屋设计,盖出了一幢幢形貌规模各异的房子。迨至《种树》(2006)和《野生》(2009),编曲瘦到只剩两把木吉他,结构几已无可再减。那是剥除装潢部件、敲去层层板壁,只剩地基与梁柱的“逆向工程”。

到了《大地书房》,他又重新开始“盖房子”,把先前“减”去的再“加”回来:“交工乐队”解散之后睽违近十年的月琴回来了,“瓦窑坑3”之后放弃了七年的贝司回来了。打击乐器依旧缺席,但他说:他十分愿意和优秀的打击乐手合作,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

贝司的归队,多亏了日本来的厉害乐手早川彻,他让贝司的角色有了新的意义。早川彻是大竹研学生时代便相熟的老友,长年演奏爵士乐。林生祥的编制变成了三重奏――早川彻不单单让音场的“下盘”更稳(这只是贝司最起码的义务),也提供了无与伦比的丰沛的旋律线条(这事说来简单,实则相当困难)。早川彻的贝司,体量宏大却不“抢戏”。三人相互照应,让生祥和大竹研得以解开原本系在彼此身上的纽带,得以更无后顾之忧地发展自己的线条。如此一来,音场固然更饱满,呼吸的空间却更宽绰,气场遂更从容、松活、疏朗。

越过月琴的门槛

重新拾起月琴,恐怕是林生祥十年来最重要的音乐转捩点。《大地书房》的歌,几乎都是他弹着月琴谱出来的,是其新的音乐阶段的核心。

月琴被冷落多年,是因为林生祥对它“没有新的想法”。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面对月琴,他“无法越过前方巨大的门槛”。这道门槛,斑斑驳驳,恒春老歌手陈达踏过,孤独的背影走在远远的前方。后生有试着跨过它的,也有试着绕过去的。林生祥自觉跨不过也绕不过,索性放下。但他并没有忘记这门被他搁置许久的未完的功课。

放下月琴近十年,林生祥曾跟随日本三弦演奏家平安隆学琴,又以大竹研为师,“归零”重上音乐课。林生祥曾说,这些年巡演途上与异国音乐人交手的经验,他自觉汉人的音乐传统,律动向来单调。我们的身体,即使在歌乐的场合,也是比较拘束的。活化的节奏与律动,在我们的“文化基因”之中隐而不显,必须从头学习。

在大竹研的“音乐课”上,他不只重新学习木吉他,也学节奏与律动。这是一趟“先拆再建”的过程:暂把玩音乐十几年的累积放下,重新认识组成音乐最最基本的构件,找到身体深处音乐能量涌动的泉源,并且内化成新的“本能”。如此一来,出手的线条自然灵动。基础结构有了,“营造法式”大势底定。在这基础上发展旋律、思考音色,一切水到渠成。

在“交工”时代,林生祥曾经小规模地实验改造月琴,改用吉他旋钮以校准调音,装设拾音器以强调声频特色,让它更适于在乐队中合奏。先民传下的乐器结体与音色,和“录音室思维”、“乐队编制”的音乐形式完全是两个世界。在这改造月琴的“第一阶段”,“排除障碍”的意味,高过“发明与创新”的需要。

至于这第二次的月琴大改造,林生祥已在Facebook逐篇细述个中种种曲折。林生祥并不是在“重新发明”或曰“改良”这样的民乐器。改作月琴,出自实际的需要:他冀求这样乐器的某些特质,而必须透过改造才能保留这些特质,并且融入自己当下的创作。

月琴在它原本的世界,在陈达的手上,有它自己的吐纳方式,有它安身立命的位置。林生祥重新拿起月琴,并不是要重返“那个世界”(更何况那根本不可能),而是借用“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注入到“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关系不至断绝。聆听《大地书房》专辑中的月琴,远比“交工”时代更施展得开,曾经面对“那个世界”、那道“巨大门槛”的焦虑,在这儿算是放下了。月琴展示了独一无二的音色(这是理所当然的),也展示了它在三重奏编制中独一无二的线条(这是要下狠功夫的),它是整个歌乐结构的核心与动机。它来自“那个世界”但并不属于“那个世界”,它融入“这个世界”而不打算模仿“这个世界”。

林生祥说,他做完《种树》专辑,感觉“抓到成熟的尾巴”,到《野生》则是“走向成熟”。2009年他接受《城市画报》专访,形容这两张专辑的差异:“《种树》可能像某种东西输入到身体里面,有些冲突还没有解决掉。做《野生》,节奏上就比较自然了,就比较能够走向自由的方向。”这番心得,诚恳明白――唯有先体会到“自由”,才能真正做到“从容”,才能“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以为,《野生》不妨视为他对木吉他的探索、对节奏与律动的体会,所谓“以减法思考”的阶段性总结。有人觉得《野生》失之寡淡,这多半是生祥有意为之。到《大地书房》,形式的限制不再是限制,能量来自内部,不假外求。

歌词也要寻根

读他这些年的歌词,也会发现一条“以减法思考”的历程。

林生祥的搭档,“笔手”钟永丰,从“交工乐队”的《我等就来唱山歌》(1999)开始和他合作撰写客语歌词。“反水库斗争”时期的歌,激情与义愤是外显的。到《夜行军》(2001),歌词意象纷陈,文体多变,和复杂壮盛的编曲相互辉映,密度极高。“交工”未完成的第三张专辑,原是以新创作的客语童谣为主体,或许已经显露出“返璞归真”“化繁为简”的倾向。到生祥单飞的《临暗》,永丰的词也和生祥的音乐编制一样渐渐“瘦下去”,沿路回溯“诗语言”的根源。他们各自在曲词的世界“寻根”,到了《野生》,歌词化入大量四言、五言、七言的句式,有意识地向《诗经》、乐府与民间童谣致意,这是一趟“见山又是山”的返归,也为《大地书房》铺垫了音乐与歌词相互“较量”的基础。

林生祥和钟永丰的合作,从来都不是“其乐也融融”的,他们总在争执,总在磨合。这样的砥砺,无形中也大大增进了他们对“语言质地”和“词曲咬合”的直觉。《大地书房》是林生祥多年来第一次和钟永丰以外的词人合作:这张专辑以客籍前辈作家钟理和作品为主题,作词人钟铁民、钟铁钧是理和先生的公子,曾贵海先生是备受尊敬的前辈诗人,生祥的压力可想而知。据他在专辑前言所述:当他收到首批歌词初稿,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谱曲。后来他想到一个更有效的沟通方式:以传统山歌的七言和童谣的三言句式来引导歌词,果然回响热烈,问题迎刃而解。若无之前几张专辑的操练,《大地书房》断不可能如此轻车熟路地越过这道关卡。

有些事情只在舞台上发生

《野生》和《大地书房》都是精彩的专辑,但你恐怕还是要去现场,才能更直接、更真切地体会那“有机”的状态。

2011年3月,一个寒冷的春夜,我在台北西门町的“河岸留言”看他们三人演出。每个乐手既是主奏也互为伴奏,每样乐器既是节奏也是旋律,他们同时solo、同时相互支援,声线交织穿梭,你看他们在台上各据一方,每次细微的眼神交换都是一波小小的核爆,能量不断增幅。耳朵很忙,简直来不及消化那样丰沛的细节,但那一波波涌来的音浪又是如此从容、如此温暖。这样的音乐无意于炫耀、震慑、收买、煽动,它甚至无意于说服――你自然就被卷进去,被包围,被充满。你自然就变成这音乐的一部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

我没有办法形容当“南方”唱到“雷公像小孩蹦跳 / 中午一过就抨天顶 / 弄得大人心头乱扯扯 / 乱扯扯乱扯扯”,大竹研的吉他随生祥的吟咏擦刮出几声雷响,那声音是如何咬在我的心口。我没有办法形容三重奏形式的“风神125”,早川彻的贝司怎样像飓风横扫一切、席卷一切,把这首已经够伟大的歌变得更伟大。就像我没有办法形容白云笼罩着的大武山的颜色,你只能亲自站到它的前面,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