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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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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刚才对光线准确无误的描述中,似乎比任何一双正常的眼睛都要敏锐。

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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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餐桌前,她下意识地,漫无目的地咀嚼着。牙齿忽然像生锈的刀片,鱼肉在口腔里散发出腐败的气息。她一阵恶心。它们已经通过光滑的食道,一路溜到鼓胀的胃囊里。她略微直了直身,对面的男人正一声不吭地对付盘子里那半条剩鱼。他旁若无人地举箸,脸低到胸口最深处。他专心吃饭的样子像是在抽泣。自从她隐约地意识到那件事后,就千方百计地避开他的目光。他默默地专心地对付着盘子上的鱼肉,这些骨刺似乎是对他反应能力的一种训练。他娴熟地剔刺,吐刺,进食,一丝不苟,就在他可能抬头之际,她的视线马上转移到了窗外。她想到音乐,这会儿,要是有音乐该多好,无论什么样的曲子。音乐是一切,是两个人之间相处的魂灵。

他们生活在一个小镇,一个外地游客不断闯入的小镇。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靠兜售旅游产品为生。男人还捏一些泥人,是祖传的手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人与这屋子里的人,与这对母子,有了轻微的隔膜。说不清楚是什么,或许并不很严重。她听不懂小镇方言,连猜测都很难。这里离家乡太遥远了。当他们用方言谈论某件事情时,她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故意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离他们远远的。时间久了,她不得不这样想,他们正在谈论的这事不想让她知道。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孤立?歧视?她承认自己想多了。除了没有共同的方言,她与这个男人,还有他的母亲,关系还算融洽。

一开始,女人从早到晚都待在屋子里,就像这个小镇的空降兵,以前她与这里一点联系也没有,自从来了之后,这里的一切忽然都与她发生了关联。好像她是在这里出生、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种感觉很奇怪。这与她和人群的亲密度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她在这样的小镇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里,竟然觉得这里只住着他们一家三口。大街上一个人也不熟识,而潮水般汹涌的游客,只作为寂静的反面,是她愿意忍受的生活喧嚣。

时间长了,她当然也出去走走。最初的时候,是男人陪着她一起出门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谁也不和谁说话,就像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有一次,他为了什么事,竟把她丢在街上。后来,她就经常一个人出去,像个游客似地,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她竟喜欢上了这里。听不懂这里的话,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她推开一扇古朴的木门,一下子被里面那充满江南气息的老绣衣迷住。她有一种把古镇、老街以及旧时光穿在身上的感觉。

夏日的傍晚,他们坐在葡萄架下吃盐水花生。她低着头,想起了露水一样迷离的故乡和亲人。她离家太久了,很小的时候就出来了,四处乱跑,到过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人事,直到遇见他,和他结婚。她像生了根似的,走不动了,也不想走。

难怪他总是说,你是一棵植物,就种在我家的后花园里吧。

她不喜欢他说这话的语气。可是现在,他连这话也不说了。似乎在积攒着什么,或许是信,或许是金子。也有可能,什么也没有。

当那些陈旧、沧桑,充满暗夜气息的绣衣,以芥末绿、孔雀蓝、杨桃红以及江户紫这样俗艳的色彩呈现时,她似乎闻见了它们之间的厮杀声。那些让人疼痛的花朵、树枝、蝴蝶刺绣,正要穿过她的灵魂。

她从不掩饰对衣物的喜爱,是那些美丽的衣服,就像鸟儿的羽毛,见证了她身体的青春期。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在飞。

女人又走在去裁缝铺的石板路上。这条小路,即使在大热天也是凉的,好似古镇的精神纽带,遥遥地与过去、未来相连。她想起了他。他是她的过去,或许还是未来。这会儿,他肯定吃完饭了,坐在前厅铺子里捏那永远也无法完工的泥人。那台木壳收音机在边上唱歌,偶尔会有嗦噜嗦噜的声音传出,是在换台的间隙或信号不稳时才那么刺耳。她喜欢那声音,有点人物就要出场了的神秘感。有时候,她就立在那门后孜孜地听着,脸上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有一天,她吃惊地发现,那些未及出售的泥人忽然消失了。她偷偷留意了好几次,那一回,总算被她逮着了,他把它们放在火上烤,火苗发出不经意的碎裂声。他竟嫌它们消失得还不够快,要用火炙烤它们!她看见它们逐渐干燥,碎裂,纷纷扬扬,震惊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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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在从裁缝铺返家的路上,发现婆婆跟踪了她。女人当然有理由认定婆婆是在跟踪,因为她平时几乎从不在这时候出门。

古街很窄,狭窄处只容一人通行,她在曲曲拐拐的路径里行走,她一会儿看见自己,一会儿丢了自己,鲜艳的衣物在斑驳、灰暗的街巷间跳跃着,往常惯熟的窄路忽然有了迷宫般的内心,她立在阴影里,心跳不已。

一个擦身而过的影子让她心跳不已。

月白对襟上衣,藏青阔腿裤,黑色搭扣布鞋,女人的婆婆从女人藏匿的身边擦了过去。婆婆没有发现她。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屏住了呼吸。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呼吸。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她的口鼻就像被湿抹布蒙住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男人日复一日地捏制泥人,他捏得很多,售出极少。他把它们放在火上烤。又不动声色地继续造人。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秋天来临的时候,她和婆婆坐在院中的楝树底下剥毛豆,择芹菜,把烂菜叶扫进花圃里,那里除了月季,还有韭菜和丝瓜,长势良好。

有时候,女人痴痴地打量着自己,旖旎的桃红上衣,胸前一块柠檬黄棉布上绣着淡玫红雏菊,裙子也是桃红,却嵌着米白糯糯的蕾丝花边。看着看着,一阵恍惚,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们一起理家中橱柜里纷乱纠结的毛线,或者把旧毛衣拆了,在蒸汽里把它们重新拉直,以此进行共同的编织术。在冗长的午后时光,她们织了许多供各种身材的男女所穿的衣物,花纹各异,款式新潮。事实上,从没有一个她们所认识的身体,可以套上它们走到大街上。有一次,女人的婆婆拆拼出许多色彩艳丽的线绳,制成团状,放在一个竹篮里。那些黯淡的旧线绳,时间和频繁的使用并未折损它们的光泽,古旧的红、绿、粉、蓝,具备超越织物本身的韧性,并有试图建立一个新世界的野心。那个午后,她的婆婆,那个老女人竟渐渐编织出一件花团锦簇的童装来,小胳膊小领子,小小的腰身和腹,对应着一个小巧玲珑的身体。婆婆欢欢喜喜地向她展示,她说:“你看,多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