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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上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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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结论是:无论我何时从哪儿出发,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最后我都会回到某个姑娘那里。她会站在出站口朝我挥手,给我一个拥抱,然后帮我提一两件行李。一路上笑笑,然后拥别。

十六岁的时候我信仰村上春树,他的某句话是,男孩一定要在十五岁的时候来一场远行。我还曾为自己晚了一年才远行而懊恼自己不够虔诚。后来我信仰余华,余华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再后来我发现,全是胡说。那时候我十九岁,按照另一个作者的话,十几岁的尾巴上。真像是怪圈。

我们的生活和成长全都被别人写过了。

起初我以为他们写得对,就按照他们说的做,渐渐地才发现这很傻。等我发现的时候,这种傻已经成了习惯,改不掉了。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地坐上火车,似乎不这样做,身体的某个部分就会出问题似的。

2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坐上火车,为的是去参加一个比赛。那是一辆绿皮火车,车窗可以打开,列车一路向东,冬天的风从窗户里冲进来,刮在脸上,太阳在我的正前方升起,它升起的那个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城市。

两年以后我再次从四川出发,依然是去往上海。不同的是再没有姑娘会在我出发的地方等我,所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姑娘叫H,我写的所有故事里面姑娘都叫H。

那一年H说:“你参加这个比赛吧。”我说我参加了,进复赛了。H说你去上海吧,我等你回来。

H在出站口等着我,我说:“我从来没有拉过你的手,今天让我拉一下好吗?”

H伸出了手。

“我能抱你一下吗?”H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想,我要是拿到了更好的奖项,也许就敢说出心中所想了。

那时候H还不是我的女朋友,后来也不是,只不过在我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我自作主张地让她答应了我。现实的她和纸上的她早就已经模糊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我的幻想。在我还没有写她的那些年,我们总在一起看书,我看村上,她看三毛,我看余华,她看张爱玲。然后我们就毕业了。

用网上的一句话总结就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3

高中毕业我选了一个专科学校,在上海。起初的一个月我老老实实地上课睡觉,其他时候找人说说话。和我说话的姑娘姓马,我叫她小马。这让我想起了小马过河的故事,就是我们小学课本上那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的马。

我们聊的话题是H,在一个姑娘面前聊另一个姑娘或许不太好,但小马的口头禅是,咱们是好哥们儿嘛。这样大概就没有什么不妥了。有一天,关于H的话题说厌了。我告诉小马我想到处去走走,闷在这个地方快闷死了。

小马说:“去呗,回来的时候给我发个短信就可以了,我去接你。”

隔天我就去了苏州,然后在苏州住了大半个月,住在平江路上的青年旅社。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家概念书店,生意非常好,我拿上一本书,就可以在这里坐上半天。晚上我会给小马打一个电话,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然后挂掉,找地方吃饭,在街上走走。街上人很少之后,我就回青年旅社。房间不大,环境还好。这时候我会写一些故事。

半个月后我回上海,小马来接我,她伸手给我一个拥抱。我们坐在地铁上,穿越夜上海,彼此寒暄。

那时候有个男的正在追小马,是她的老乡,在便利店工作。小马让他申请把工作调成夜班,方便白天的时候帮我答到。那个男生因为可以和小马一起上课,并且上课的时候还可以睡觉,就答应了。我只需要交好学费,然后去考试。考试前小马会好好帮我复习一阵子,她说我脑子灵活,一学就会。

每次我在学校住几天,然后就出发去别的城市。每次回到上海,小马都提前到车站接我,我们拥抱、玩笑,早已经习惯一般。

旅行的花销,一部分是我旅行时候写的廉价文字换来,一部分要靠兼职。小马无数次表示可以借钱给我,但我没有答应,欠了人情总是不好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早已经欠了太多。

4

列车一路晃荡,像湖水起了波澜。每到一个站,都有那么多旅客涌出车门,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们中的极少数将会寻找到那个唯一的希望而成为这个社会和时代的宠儿,更多的,都要灰飞烟灭。

我大概不会是那个幸运者了。

我把我想到的告诉Amy,她说你真是个大坏蛋。

天地良心,我哪坏了?

我们见面是在上海。那时候她来上海找工作,而我正好在上海停留。列车呼啸的声音过后一会儿,她跟着人群走出来,拖着行李箱拎着零食袋背着电脑包。

时值盛夏傍晚,海风刮过上海南站,灌进横七竖八的地道里。Amy放开行李,然后抱着我,一缕头发盖在我的脖子上缓缓摩挲。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我问她要如何对我负责,她说这只是西式礼节罢了。

我们乘上地铁去往南京路,车厢里沉闷的空气和轻微的摇晃总是让我胃里翻涌不止。Amy看我一脸难受,再次拥我入怀。

一切好像静止了。

我们到达南京路正好是在人最多的时候,密密匝匝的行人拎着各种袋子从我们身边涌过,游览车发出清脆的铃声,维持秩序的警察与偷偷贩卖滑冰鞋和闪光竹蜻蜓的小贩打着游击战。

她的手握住我的手,穿行在人群中。她说:“这就是南京路啊,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嘛。”我问:“那你想象中是什么样子呢?”

她说:“不告诉你咯。”

她停在地下商场门口,我转回头,然后和她一起走了进去。我说:“这里是卖纪念品的地方,和城隍庙那边差不多,东西都蛮有创意的,就是有点贵。”

Amy把注意力放在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上,松开了我的手。她玩弄着一些木偶,我则去旁边看鼠标垫。

Amy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头假装仔细端详她,然后抽出一张垫子递给她。她看了看,笑骂道:“你怎么这么坏啊?”垫子上是减肥人士必备的自励(应该说自虐)句子,例如“再吃就是胖死的猪!”“再不减肥就等着被送到屠宰场去!”之类。其实Amy并不胖,顶多有一点婴儿肥,衬上她接近一米七的身高根本看不出来。她的曲线裹在紧紧的牛仔裤和紧身衣里面,也算挺苗条的。

我一时看得出了神。Amy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不是啊,你看那个。我指给她看一只布偶,是愤怒的小鸟,嘴尖下弯,眼皮上翻,眼珠死死瞪着她。她一看就笑了。我从鼠标垫里抽出另外一张递给她。她依然笑骂道:“你怎么这么坏啊?坏死了你!”

鼠标垫上写着:每当小乌因为失败而愤怒的时候,总有一只猪在笑。

然后我们走到外滩,沿着黄浦江逆风走。万国建筑群在灯光中雍容华贵,大钟楼每十五分钟敲响一次,对面的东方明珠灯火通明,陆家嘴的高层建筑们争奇斗艳。Amy说:“可惜了,黄浦江这么脏,真煞风景。”

我说:“你远远看那些建筑还好,你要是走进去,一样煞风景的。”

她问:“你好像不是很喜欢?”

我说:“可能是吧。你看这些大酒店,我都去过,给人端盘倒酒洗碗或者布置会场什么的,都做过。有连续工作过15个小时,稍微有一点空的时候我就像条狗一样倒在地上就睡,也不管脏不脏。把手泡在水里面十多个小时过,你知道在水里面泡这么久是个什么样子吗?皮肤全都皱起来了,白得就像泡椒凤爪,轻轻一碰就会掉一块肉……”

Amy停下脚步,抓住我一只手,然后脸贴上来吻我。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掉了。我说:“这可不是见面礼节了。”她呵呵笑着,不回答我。

天色渐晚,我带她回学校,在小吃街吃饱喝足,然后打电话给小马。一会儿小马就在图书馆找到了我们,Amy迎上去给小马一个拥抱,我担心她要是给小马一个吻估计会吓到小马的,幸好她没有。

我说:“那你今晚就和小马挤一下吧,我明天再带你去找短租房。”

Amy说:“好啊,我随便的。”

走出图书馆,路上只有几盏灯,灯光从另一头照过来,将铁丝网的阴影投在我们身上。我们身下的影子,变长了又变短,变浓了又变淡。

5

一夜无梦,天亮醒来,有最早一堂课的人正在匆忙赶往教室,清洁工不急不忙地扫着垃圾。我到处转悠,没过一会儿,Amy打来电话。我们在校门口碰头,然后出发。

路上她突然说:“不用找短租房了,我看了下上海的情况,工作不好找,生活压力还这么大。”我侧身看着她,“你今天再陪我玩儿一天吧,晚上我就坐车去长沙了”,她接着说。我问:“你决定了?”她点了点头。

我问:“那我们上哪儿玩?”她说:“你决定吧。”

我想了想,让她站在原地等我。过了一会儿,我骑着单车到她身边,示意她上车。我载着她穿街过巷,说着笑话,玩玩闹闹。她侧坐着,右手环在我腰上,笑的时候,我能从她手上感觉到她的震颤。

骑了大概一个小时,我停下车。Amy问:“这是什么地方啊?”我说:“19叁三,老场坊,一个艺术中心。”我们走进去,迷宫一般的建筑层层叠绕。“以前是一个工厂,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成了艺术中心。”

我们沿着纵横交错的走廊闲逛,钻进洞穴一般的楼梯,拾级而上。到最顶层,站在天台边沿往下看,一边是高层建筑,另一边是还没拆迁的旧弄老巷。我牵着Amy沿着围栏走,不远的地方传来列车行驶的声音。我忽然想起《太阳照常升起》里面那个在树上和火车上大喊的女人。

“阿辽莎!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来了!天一亮他就笑了!”

我也很想大喊,却只说了两个笑话。她笑着说:“你实在是太坏了。”

我想起和Amy认识的时候。那时候她大四,正在一家我发东西的杂志社实习,接一个刚跳槽的编辑的班。她和我联系的时候说:“老师,您好,我是新来的,以后请多多关照。”

我说:“小姑娘啊,老师脾气可能不太好,你可不能和我生气啊。”

于是她和我说话就特别客气,总是老师老师地叫着。后来她终于知道,我这个老师比她还要小两岁。于是“你是坏人”就成了Amy对我的口头禅。

从此之后,我的身份就从老师变成了坏人。

6

等我回过神来,Amy已经买好了票。她说:“那我进站了。”我说:“好啊。”她说:“不要太想我哦。”“不会。”我回答。“之前都是我吻你,这次该换你吻我了吧。”于是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Amy走了,然后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在候车室里大喊起来:

“阿辽莎!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来了!天一亮他就笑了!”

她回头冲我笑笑。我也笑笑,然后转身走了。

周围的人恐怕都认为我是一个疯子。也许他们想得没错。

我在大街上闲荡,Amy发来一条短信:好好珍惜她吧。我正在想这个“她”是谁的时候,小马打来电话,她说:“你回学校吧,今天是我生日,我请客吃饭。”

所谓的请客,实际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把在南京旅行时候带回来的一块雨花石送给她做生日礼物,才想起来Amy来上海我竟然什么也没有送。

一顿饭吃得很闷。吃完饭,小马说:“我们到处去走走吧。”我说:“上哪儿啊,整个上海都被我们走过一遍了。”

以前小马去车站接了我,第二天就逃课陪我满上海乱逛,她拿不定主意,就用抽签的办法。我陪Amy去的地方,都是小马带我去过的。

小马说:“咱们不去哪儿,就随便走走。”

走过一路灯红酒绿,小马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然后她开始劝说我。

但是我心里在想的,始终是那个“她”。我知道小马肯定和Amy说过什么,“她”也许是小马,也许是真假难辨的H。我在犹豫要不要问小马,她突然大声质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然后她就生气一个人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竟然也想在大街上大喊,然而第一个字刚出口一半,就硬生生变成了一个喷嚏。

第二天,我又坐上火车,目的地未知。

Amy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我想也许是她工作太忙。每次回到上海,小马依然来接我。课堂上我的名字依然有人帮我答到,到考试的时候卷子上的题我依然会做。

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

列车行驶在纵横交错的铁轨上,列车上的行人从此地赶往彼地,从自己的起点去往别人的起点。我在列车上想很多问题,它们都没有答案。

我坐过很多列车,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见过很多人,有的人我爱过,有的人爱过我。但是谁也没有留在谁的生命里,姑娘们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7

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毕业了。毕业旅行是去长沙,小马要求的,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一路上他们俩在向我倾诉烦恼,小马说:“好烦人啊,又要找工作又要对付我妈。”

我说:“你妈怎么了?”

小马说:“我妈催着我赶紧结婚啊,说再不结婚怕被剩下来,说现在好的男人比房子都抢手。”

我说:“你这旁边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吗?”

小马说:“我妈说没有房子的男人不准嫁。”

我对他男朋友说:“你看,丈母娘才是推动中国房地产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专家那都是胡说。”

我们都笑了。过了一会儿,小马说:“你还记得Amy吧?其实是她让我带你去的,她怕她直接跟你说会尴尬。”Amy我自然记得,但这为什么会尴尬?

小马说:“她让我带你去参加她的婚礼。”

我看着小马,迟迟没有说话。最后我说:“那我得去看看新郎是个什么样的人,配不配得上这么好的姑娘。”

铃声响起来,是一个在我手机里躺了几年却从来没有联系过的号码。我拿着手机挤到车厢尾部的吸烟室,然后按键接听,电话里H的声音说:“嘿,老同学,还记得我吗?”她的声音就好像很久以前那样,从未发生过改变。

我的心跳就像列车一样突然加速了。我在大脑里搜集词汇,可是最终却只说出了一句:“当然记得,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还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又想起好多事情,想起很多以往在列车上做梦都会想起来的点点滴滴。我仿佛看见H的脸,和那时候一样开心地笑着。

H说:“你能听到我在说什么吗?你那边好吵啊,你在做什么?”

我透过吸烟室的窗户看到旁边的铁轨,看到铁路边一闪即逝的树,看到密林和山坡,看到地平线,看到天空。

我说:“我在铁轨上摇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