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蹦蹦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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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江北一带，有个唱“蹦蹦”的小浪张。原本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母亲是个姨太太，生下她不久便染病死了，父亲终日在外跑生意。小浪张是在众人的白眼中长大的。十四五岁的时候。一次镇上来了伙唱“蹦蹦”的，小浪张便偷着跟这伙野台班子跑了出来。

小浪张越长越好看，一双水汪汪滴溜溜的眼睛，一张又亮又甜嘎巴溜丢脆的撩人嗓门，加上一副扭起来如风摆杨柳般的迷人身段，看小浪张演戏，像小猫爪子挠你的心一样，让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浪张不光唱得好，“说口”也好，身手也好，走到哪里，只要听说小浪张来了。都麻溜撂下手里的活计，疯挤着去看。小浪张手里一把绿扇子一块红手绢，扭得蜂蝶乱舞千姿百态，台下的男人们，看直了眼。看着看着，“吧嗒”，口水不小心滴落到下面坐着的人脸上，自个儿还不觉呢。坐着的以为下雨了呢，仰脖四下瞅瞅，说不对呀，这亮瓦晴天的，哪来的雨呢?

戏班儿里，人不多，小伙儿就更少。小浪张的对象叫杨傻子。

其实不傻，就是血气方刚，压不住火，沾火就着。好打抱不平。那年他爹被一恶霸财主勾结官府关进县牢。杨傻子咽不下这口恶气，趁月黑风高，闯进恶霸家打伤恶霸，远遁他乡，从此隐姓埋名，有家难回。慢慢慢慢的，没几年，小浪张和杨傻子就成了戏班儿的台柱子。

有一年，戏班儿下乡唱戏。道上遇上了绺子，指名要小浪张。戏班儿的人都看着小浪张。小浪张说，不就是唱戏吗?走吧。就被带到一个河套边的马架子。大当家的要听他们唱“蹦蹦”。都一脸的小心。小浪张开着玩笑，说古语讲得好，“读书长智，看戏乱心”哪。大当家的说，早就听说小浪张，今儿个遇上了，是我们的缘分，哪能错过。也叫我们这些整天爬山越岭的大老爷们开开眼。过过戏瘾吧。大当家的说话和气。即便如此，戏班儿的人还是胆战心惊的。

杨傻子自然跟小浪张是一副架，没办法。俩人一合计。说唱吧。唱哪出哇?胡子们说唱《王二姐思夫》，唱《红月娥做梦》，还有的说来段《大西厢》也中。要不，干脆唱段《十八摸》得了。胡子们瞎吵吵，点的多是有点儿“粉”的戏。胡子们成年在外打家劫舍的，官兵来了就钻山沟。钻庄稼地。见不着几回女人。大当家的嘿唬一声，说别瞎吵吵，都唱都唱，唱两天。胡子们就高兴得不行。

小浪张瞅瞅杨傻子。杨傻子瞅瞅小浪张，伸伸舌头，心说，今儿个，非累吐血不可。小浪张低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卖点力气，今天这关难过呢。又暗暗扯扯杨傻子的衣角。说你可得压着点火。就硬着头皮一段一段唱。小浪张使出浑身解数，放开嗓子，舞动腰身，一会儿是哭哭啼啼的3E--姐，想丈夫想得是肝肠寸断；一会儿是活泼可爱的小红娘。成人之美保媒牵线。小浪张是要哭有哭。要笑有笑。毫不胆怯，时不时地还用扇子在看得痴迷的小胡子身上划拉一下。撩撩骚。逗得胡子们直乐。

唱到后半夜了，嗓子都冒烟了，连吹喇叭的腮帮子都吹得发酸，打板敲锣的胳膊也抬不起来了。胡子们还兴致勃勃，不让歇。吵吵嚷嚷的。一面喝酒划拳，一面听戏。他们把马架子当成大戏院了。其实，他们不仅仅是为了看戏。更是舍不得小浪张。他们的服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小浪张。

别人还能忍着，杨傻子却渐渐压不住火，又唱了一段《蓝桥会》，却咋唱咋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唱着唱着。那词儿就变了：“说你是个君。你却不护臣。说你是个臣。你却不爱民。说你是个父。你却不爱子。说你是个子。你却不孝母。我把你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孙不孙的王八犊子骂了一个透啊。狗带帽子你装的哪一国的官人?……”

这是《密剑游宫》里的戏词。那大当家的也听出不对劲儿。见杨傻子一眼一眼地剜他，大当家的一拍桌子。说妈拉个巴子，你是骂我们呢吧?呼啦上来两个小胡子，一脚把杨傻子踹趴下了，另一个照着杨傻子的身上脸上乱踢一通。胡子就是胡子，说翻脸就翻脸。也可能是嫉妒吧，嫉妒其貌不扬的杨傻子。娶了这么个会唱会跳天仙儿也似的好媳妇。

杨傻子有个犟脾气。趴在地上嘴还不服输：“穿蟒袍扎玉带假扮皇帝。屎壳郎挎洋刀――你也不看看你的人马刀枪?……”

大当家的火上来了，说你小子嘴挺有尿呵，骂人净一套一套的。来呀，掌嘴!小胡子们又是你一巴掌他一撇子。吹喇叭打板儿的赶紧撂下家什，过来相劝。也有平日跟杨傻子不对付的，站一旁看热闹。小浪张吓慌了神，冲大当家的又是作揖又是磕头。说大当家的行行好。高抬贵手，我小哥儿他脾气不好，得罪了大当家的，小的这厢给你老赔礼了。小浪张冲着大当家的连连作揖鞠躬。大当家的眯着一双眼，盯着小浪张粉白的脸蛋和起伏的胸脯不错眼珠。胡子们一下放肆起来，这个捏一把，那个拧一下，嘴里调笑着：

哟哟。还你小哥儿。叫得这个嘴甜。叫我一声小哥儿好不好?

叫，叫我一声小哥儿，小哥儿赏你十块钱!

小浪张就真的冲着那说话的胡子叫了声小哥哥，叫完，张着小手掌要赏钱。小浪张从小在戏班儿混大的。打情骂俏这一套很在行的。

叫我一声小哥儿，小哥儿赏你二十!

小浪张就又冲说话的另一个胡子笑着叫了声小哥哥，然后在那胡子的脸上狠劲掐一把。

杨傻子拿眼睛使劲瞪着小浪张，骂你个!

一个胡子打了另一个胡予一巴掌，说去你的。多大岁数了。还让人叫你小哥儿?应该叫你老哥。这“哥”与“搁”同音。胡子们就笑。

杨傻子见状，更是怒火中烧，猛地蹦起来，一脚踹在一个正在摸摸索索的胡子的裤档上，那胡子一声惨叫。手捂着下身可地打滚儿。杨傻子是唱丑角的，车滚翻扫堂腿什么的，功夫正经不赖。大当家的一声暴叫：王八蛋。你找死!好虎架不住群狼，胡子们一拥而上，扯腿的扯腿，拽胳膊的拽胳膊，摁脑袋的摁脑袋，就把杨傻子捆了个结结实实，大当家的说推出去。戏班儿的人全吓傻了，怪杨傻子不会看风使舵，惹下杀身之祸。小浪张一见，“扑通”就给大当家的跪下了，跪着往前走了几步。哭着说求求你，饶了我小哥儿这一回吧。饶了我小哥儿这回，让我当牛做马都行……

大当家的看着小浪张一副可怜的样子，说饶了他?饶了他也行。只要你在我们这些大老爷们面前敢把衣裳。我就饶了他。我二和尚说话算话，吐口吐沫都是钉!

胡子们一听，乐得什么似的，喊：对对，喽，喽……

小浪张镇定了一下，说，不就脱衣裳吗?算个啥事。不过，大当家的，我可有言在先，看是看，看完了兄弟们闹心我可不管。晚上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去强抢民女，你的队伍可就遭人恨啦。小浪张一笑。

大当家的略略打了一个愣。又把小浪张上上下下细细看上一看，心中暗忖，这小浪张的一张嘴果然了得。

一旁的杨傻子越听越生气，呸地吐了一口血吐沫，骂道：八辈祖宗!你们这帮强盗。早晚得挨枪子!

胡子们忌恨人们说他们是强盗，又要伸手，大当家的一摆头，说：不错，我们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我也不想听你说好。可是你得罪了兄弟们。就是我想饶过你，只怕兄弟们也不答应。大当家的盯着小浪张，你家小哥儿的小命。可就攥在你的手心里啦。

小浪张再瞧杨傻子，脸上血呼呼的。被五花大绑，旁边的小胡子手拎匣子枪，就等大当家的一句话。小浪张眼泪忍不住落下来，说你真的让人家脱?大当家的默不作声。小浪张开始慢慢动手解自己的衣扣。

杨傻子喊：小浪张，死也不能脱，死也不能脱呀!……

小浪张似没听见，脱了外面的戏装，再脱里面的蓝花布衣裳，青布裤子，一件一件，最后脱得只剩一件半遮住前胸的红兜肚，一件窄窄的粉裤衩。喧闹的屋子里一时死静死静。听得见墙角的蛐蛐一声一声凄凄惶惶地叫。听得见外面的秋风吹得窗户纸呜呜呜呜地响。屋里昏暗的油灯照着小浪张雪白雪白的肩背，照着两支雪白雪白的胳膊，胡子们忍不住大叫。快脱!快脱!

小浪张望一眼大当家的，胳膊从肩膀上绕到背后，去解背上的衣带子，露出腋下一窝黑色，一个小胡子等得心急，口中骂着你磨蹭个什么，动手去拽小浪张的裤衩。胡子们一个个像雨中的鸭子那样伸直了脖子。急切地盼望着看到小浪张身上最好看的风景。早有按捺不住的胡子们，放松了自己的裤带，蜂拥上来。

不料昏暗中炸响一声惊雷：都他妈给我老实儿呆着!谁犯了规矩，我饶不了谁!只见二和尚拔枪在手。他冲小浪张一抱拳，说：果然是小浪张，我二和尚今儿个算是见识啦。他一摆手，你们走吧。

那日回去后，杨傻子扇了小浪张两个嘴巴。骂道：臭，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啦!你给我滚!滚!滚得越远越好!这辈子别让我再见到你……

无家可归的小浪张从此离开了戏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