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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离 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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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承认湘离的出生带有些许不幸。

那日小城一向干冷的天突然下起雨来。雨势很大,汹涌滂沱,风也丝毫无怜悯之意,硬生生地扯下古杨树的几缕细叶。母亲说她是看着湘离出生的,傍晚的天分外阴沉,像是老人的愁容,时不时还伴着几道裂空的闪电,湘离的哭声很小,顺着眼,仿佛怀着满满心事从另一个世界来临。

当时我在南方明媚的阳光下写生。傍晚收工的时候手腕上带了数年的链子突然断了,怎么也接不上。随后就接到了湘离出生的消息。

在回家之前我特意去买了个银项圈想送给湘离,项圈很小,可以伸缩,伸开约摸有两个成人的手腕那么粗。

湘离的出生于我来讲不过是多了一个叫表妹的人,但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什么隐隐种下了。

我来到医院,看到小姨身边熟睡的孩童模样如此娇憨可爱。不一会儿母亲和姥姥就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欣喜与疲惫,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她们忙碌,不知为何从母亲的眼里读出了些许伤感。

也许是我多想了。当我向母亲询问家里的近况时她笑着说一切都好,只是新角色的增添让大家忙并快乐着。但出于一个画家的敏锐洞察力,我抱着似信非信的态度加入了大家忙碌的行列,一起分享或分担。

后来我回了家,因为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再见到小姨和湘离时她们已在家里休息了。那天是湘离抓阄的日子,母亲让我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拿过去。湘离在圆桌上爬来爬去,一双大眼睛很亮,弥漫着好奇。我不由想起前几日看到的向日葵,梵高笔下张扬野性的向日葵。她是如此温暖地绽放着对这个世界的欢喜。湘离一把抓住了那条旧链子,上面有古旧的鸟兽雕刻。前些天忙晕了头不小心把旧手链混了进来。在场所有的人都哑然了,我只能把链子拾起来让她再抓,她却清晰地吐出“不”字。

湘离才几个月大就说出了第一句话竟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此后我更喜爱湘离不只是因为她奇异的举动。但她的举动却令家人十分不悦。

“这小孩子长大了没办法管教。”

“啧啧,真是怪癖。”

……

如此的恶言恶语是小城人的特点也是特性。听了十几年这样的话语我早已烂熟于心,永远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就好像有些人生来就是评论家的料却不幸被埋没进了市井,两片嘴哒哒个不停。但我脆弱至极的本性以及强烈的自卫能力使我无法替这个尚未向世界展开路途的孩子庇护,我所能做的只是带她逃离,予她宁静。

临走前的几日我去给她送项圈。她的眼睛很不安分,看到窗外杨树抽出的新芽就雀跃不已。她抓着我刚修好的手链不松手很是兴奋。我只能把手链扣到最松的地方戴在她的脖子上,于是那个原打算送她的项圈就留在了我的手腕上,不大不小,刚刚适合。我望着她稚嫩的面庞轻轻说:“湘离你不该沾染上姐逃离的坏毛病,从北到南只有在旅途上我才是最安逸的。”

所以你不该。

我一直没有提及关于湘离的亲生父亲想必大家也能猜出个所以然。但我真的不忍让湘离面对这个现实,也许在别人看来我是一个自私偏执内心充满逃离的人,但我对湘离却有一种与她俱来的保护意识,抑或隐约从她身上捕捉到些许自己的样子。

我内心的逃离种子的确没有湘离这般与生俱来和根深蒂固。我爱上找寻雷诺阿画上的阳光,那样柔软细腻还加了许多糖的阳光,不是洒而是铺在他的世界。少年时乖戾的像头小兽,好争斗却有超人的清醒。但我希望湘离能够安定,哪怕清静无为的一生。我希望她成为姥姥所喜爱的女子。

姥姥说,女子最需要的就是安定,安定的家和生活。

湘离的出生得益于姥姥。姥姥是整个家乃至整个小城里脾气最好的老人,打我记事起从没有关于她凶恶的记忆,所以自然而然在这个城里不那么合群,姥爷粗暴的脾气即便读过几年大学也难以磨灭,于是家里最常见的事就是姥爷叱骂姥姥,从茶米油盐到子女教育。若不是姥姥一直护着小姨和湘离,恐怕姥爷早把她们逐出家门。姥姥偷偷拿了存折在小城边缘租了房子照顾她们,不知多少次泪下。我知道姥姥是带着勇气和母爱迎接这个生命的到来,这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感情,毫无回报可言。湘离出生并不顺利,小姨因贫血几次深陷危险,姥姥的心就紧紧被湘离牵动,再加上不好言语的性格,湘离长大了,姥姥却倒下了。

这一倒下便是永远的休息,不会再为任何人或事奔波操劳。

我得知噩耗便凭借着记忆的温存画出姥姥的模样,近些日子总受雷诺阿的影响,画出的油画有一种不明的感伤,连细腻的阳光色调也无法把这一团伤痛化开。我在画纸的夹层写上了姥姥的名字寄给了湘离。

也许你要说我冷漠,姥姥的葬礼我没有参加。

想起最近看的一幅画,两个女子背靠着背,眼前是一条道路延伸到很远处岔开了两个不同方向,然而一个弯道过后二人又在终点重合。

我和姥姥生来不属于一类人。逃离和安定,背叛与顺从。即便殊途同归,爱是原点,但截然相反的两个词语注定姥姥无法为劳一生,可我认为湘离该属于安定,她该有着姥姥的气息。

湘离的名字也是姥姥给的,湘离,离乡。姥姥希望湘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小城清净也混乱,错综复杂的关系纠缠不清。像是湘离,现在在另一个家庭也如此幸福,离开了小城也便离开了曾经。我很少去看她,下一步想到土耳其,看那里的庙宇是怎样的雄伟。多年之前我向往今日能站在大昭寺虔诚许下心愿,但我打坏了几只原以为能伴我一生的镯子才明白不仅东西会碎,人成长了昔日的梦也会随之变得不同。

在国内的这几年生活纷杂,没有结果的恋爱,买卖数套单间房,学院竞赛答辩,往往由于不甘被束缚而告终。于是久而久之就害怕看到相似的场景,回忆总汹涌而至,而我不希望被它牵绊。

小姨打电话给我说湘离在考试前不见了。

这是我早已料到却又不愿相信的。几年里湘离一向乖巧懂事,幼时的抗拒心理渐渐被隐藏,而今终于暴露。我对小姨说:“你不用急,我相信找得到她。”小姨说:“湘离一直很宝贝你送她的链子,这次她走,就是拿着链子和几百块钱走的,怕是走不远。”

我安慰好她就回了学校,我相信湘离去了我的学校,一直以来她总要我去看她,我却大意了。路上我拨了室友的电话,但大家很多都不在学校我索性把电话打进宿舍。接电话的是很好听的声音。“姐。”湘离不紧不慢地说。我长吁了一口气:“我马上回去。”我联系了小姨,气也没喘地回到宿舍已是第二天早晨,湘离把宿舍的空调开得很大,光着半个身子在床上躺着。我看到她手腕上的链子闪闪的,和她的青春一样耀眼。桌子上是一封寄给我的信,不知转了几次手到了湘离这里。湘离察觉到我回来了便起身进了浴室。我看着信,信是湘离的亲生父亲――我的初中老师寄来的,彼时的他英俊潇洒吸引不少女生的眼球。信末他说,说了这么些无关痛痒的话其实是想见见湘离。湘离这么大了,有些事也该被告知吧。虽然我怀着深深的歉意。

我读完信湘离已从浴室里跑了出来,透过衬衣还看得到一条条肋骨傲然地向上生长着,像朵不羁的花朵。她走过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姐,你带我走吧。”湘离眼眸里闪着褐色的亮光,认真而深邃地渴望得到我的肯定。我却摇摇头,像当初为她带上链子那样对她说:“你不该这样。我的不断逃离已是深固给自己的恶习,你还是好好读书过安定的生活。”我看到湘离决绝的姿态,像没有听到我的劝阻。

“姐,带我走。”

这几句话一直不间断地重复在我的梦靥里,像当初湘离出生时模糊的面庞一样悄然入梦。那日我把湘离连哄带骗地交到了小姨的手上,看到她不舍的眼神和拒绝世界的姿态,小手捏得紧紧的怕是在心里早已盘算好了逃离的路途。我却希望这是我的多疑,但姥姥的离开已经验证了画家的洞察力是无可质疑的准确。

在去土耳其的飞机上不断想起那封从小城寄来的牵绊,那封亦可说是罪孽深重的人所做的忏悔。我多么不愿意相信时光会将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一个胡子拉茬央求见到孩子的父亲,然而他已是有了家室的人,亦可以不选择承认这个生命的存在。小城人不只擅长恶言恶语,他们在恶言恶语背后通常有善良的心,不会对任何人怀有猜度,可以选择原谅。

我没有告诉小姨那封信上的请求。时隔十几年的不情之请我定然会替湘离拒绝。在那几日,姥姥的音容笑貌总会无端入梦,梦见姥姥试图说着什么,而我却听不到声音,梦见湘离把头发散开逆着北方凛冽的寒风奔跑,梦见小城曾经熟悉却疏远了的故人、故事。也会梦见湘离倚着她的父亲叱骂小姨和我们将他们父女二人拆散。

醒来的时分几个朋友已经在日光下工作,我却昏昏沉沉地望着蓝得耀眼的天空忖度着我的决定是否正确,亦是在想,是否该还湘离以自由,或许她并未感到幸福过。那天早晨我没有出门,光着脚在伊斯坦布尔特有的宽房顶上踱步,还是忍不住给湘离打了电话。“你还想跟姐一起走么?”湘离那边一阵沉默,而后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听小姨说打上次之后湘离像是走上了极端,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写东西,写那些不被老师赏识的晦涩的文字,迷恋那些阴森森的石头森林,也常在夜深的时候坐在窗前看着一两点钟的繁华消失殆尽,往往都是小姨凌晨把熟睡的她从窗边抱回去。

小姨说,湘离越发显得格格不入,格格不入于学校,格格不入于这个家庭。

我说,让湘离跟我走吧。

毕业之后的几年我和一帮朋友在不同的博物馆里工作,讲解那些西方中世纪的油画背后暗藏的故事时偶而会让自己泪下。积累了几年勉强过上富足的生活,趁着还年轻想把湘离带出来几年,也许是我真的怕梦里的场景会出现。

我说,湘离,来这里吧。

我对湘离的庇护感随着她的成长愈发地明显,像是在她的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盲目的痴狂的学习反过来必然导致极端的想逃离,我不愿她走我艰难的路,虽然有了稳定的收入,内心却极度空虚没有能填满心房的人。唯有那一幅幅画和一张张CD。

湘离果真没有拒绝我,在她该升学的时候我把她带到了身边安定下来。湘离告诉我,她曾收到过许多封寄给我的信,但被小姨看见之后就撕掉了。她说:“那一定是一个接一个的秘密吧。我笑了笑:“湘离,那是多年前的秘密幻化成的现在的阴谋。”

你不该被牵绊。回忆这东西太沉重,我们谁都要不得。

湘离高考那年我28岁。和她在一起的这些年里彼此总不间断地提起姥姥,以她有限的记忆和那幅画诉说着那个老人,我也会告诉她一些姥姥的事。彼此心怀感伤。

之后我回了小城,想重新开始我的流浪。

小姨有了另一个孩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虽未谋面,但当我去看他时他却懂得叫姐姐。当然,这些事是瞒着湘离的,湘离就像是玻璃瓶里的弹珠,我总以为她极易破碎,于是用尽力气去保护,而于她自己却十分坚强。这是我所不知道的。

小城还是那么小,面对着日益发达的周边城市仍是安定不动地转转身又挠挠痒,继续沉睡。街边对张三李四的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小城人特有的敏感和不知疲惫随着我一直成长。我看到家里的老院子和门前的杨树在时光的涤荡中愈发有韵味,夕阳落下的时分我进了屋,转眼看到天地间橙红色的倒影。

我坐在母亲身边一句长一句短地说着家常,母亲对我为湘离所做的一切感到欣慰及高兴。她说她原以为我真的不会为谁安定下来。我说:“于湘离我只是多了些于自己的疼爱。我是个不善于自爱的人,于是将这种爱转移到极为相似的表妹身上。我只是希望你和姥姥曾为她做的一切不会被时光带走。”

湘离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小城,也许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个破败的地方。

不想遇到的人还是遇到了。我回到从前的初中看了看,在出校门的时候看到湘离的父亲,他牵着一个比湘离小几岁的女孩从身边走过。我看见他经过我身旁时惊讶及渴望的眼神,之后他就直接掉头回了家。

小城的小也有它的弊端,像邻里之间虽然彼此议论但联系甚是紧密,于是湘离的父亲轻而易举地拿到我的手机号。几日后他短信说想给我些钱。他说他知道我带着妹妹生活得不易。我拒绝了,只跟他讲了那句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当时他抛弃湘离时定不会想到小姨和湘离的生活起初会是多么的艰难,也不会想到让小城里脾气最好的老人离开这个世界。然而若不是因为湘离,恐怕现在的我尚是在路途上继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亦不会想到安定下来,在博物馆里好好供职。后来我还是去把湘离父亲的存折拿了过来寄到湘离的学校。想了好久,还是觉得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关爱即便有多么深重的罪恶,作为一个局外人亦是无法拒绝的。

有些人生来属于自由无法被束缚。湘离有了可以逃离的资本就抛弃了那段有我庇护的日子,到了非洲。她说她血液里流淌的是叛逆因子,不安于任何安定的生活,背起背包选择了我的路途。

我把曾经和湘离住的地方让给了他们,想把一大家人都安定下来。通知了母亲后我便拿到了去北欧的签证,也许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小城承载了所有的回忆以至于我们都变成了一个个矛盾体,怀揣着对故乡的爱和恨越行越远,最终我还是替他们选择了逃离。

逃离到离故土越来越远的地方。小城留不住湘离的脚步,我们亦是如此。

每天早晨醒来会看到北欧特有的湛蓝天空催人泪下。每每和小城的橘红色黄昏交织在一起就会让我产生幻念,想起湘离和姥姥。我们几代人殊途同归,经受着不同的忍耐和逃离,有些反抗种子是种在心里的,愈成长愈繁盛。小姨也渐渐放开束缚湘离的脚步,任她远去,和母亲的选择如出一辙。时常会看到手腕上有些发污的项圈便会想起湘离,想起我们的这么些年。

我们总是习惯把那些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人称作“叛逆”,而在我们自己的心灵深处,又何尝没有这种叛逆的影子。

谁都想过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这样我们才可以没有负担地生活着,只为自己而活。故事里的“我”和“湘离”都是这样的人,反抗着一切束缚,只为活出最真实的自己。

然而,居无定所的感觉毕竟不会永远都那么美妙,如果不是特殊的经历使她们不愿意去面对,恐怕谁都不愿意一生都漂泊无依。

所以我还是比较赞成面对而不是逃避,即使现实会让我们伤痕累累。逃离小城,却终究逃离不了自己的心,这是生活给我们的忠告。(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