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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一株向阳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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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父母的人对生命总有一种出于本能的保护。

我从未去过火葬场,倒不是因为身边的人具有抵御死亡的超能力,而是父母把死亡放置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人是一个极端矛盾体,在我这个年龄,骨骼生长的速度几乎能让外界为之震惊,但心绪却为死亡的神秘而困扰。身体离地心越来越远,但思想却日益靠近土地——人终究会变成一抔黄土,在地球上某一个精确的经纬点圈出生命最终的宿命。

也不是没有向父母提过:“去火葬场感受死亡逼近的威严。”这当然不会得到他们的允许——刚经过雨季滋养的娇嫩果实,怎经得起沉甸甸的泪珠中凝聚着的生命之伤。父母已过了半段人生,摸索着这根最终通往漆黑的生命绳索,或麻木或从容地向前走去。而孩子们,个头太矮,手也还没长到可以够着自己命运的长度。当然,父母可以把孩子举在肩头,让他们浅尝生命的味道,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在生命的绳索之下盛接掉落的养伤。

火化是生命链上一个不容忽视的环节,但土地才能成为灵魂的最终依托。幸好人是依赖土地的。在某个苍鹰鸣啼的晨日里耕植出深浅的犁印,在某个纸花纷飞的傍晚中开凿出生命的圆坑。

父母每年都会上坟,那些沉睡在土地下他们熟识或是面生的逝者,以一种静默而又格外自然的形式存在着。

当繁华的城市早已习惯将生命的灰烬洒向天空、抛向大海,或禁锢在一方小格子中时,在僻静得容不得半点喧闹的家乡,静默的大地依旧守候着它怀中安息的灵魂。

过年是我最期待的日子,不仅是因为滚烫的烟火和火红的红包,还有上坟。过年上坟像流淌在贫瘠山村的一股暖红色温情。被大山庇护的偏远山村,除了酝酿魂断清明丝丝细雨般的诗意,还温热了梦回千年的米酒。

米酒是父亲用被泥土染黄的手酿造的。

某个临近上坟的清晨,稀薄的雾还无法托起火红的太阳,父亲便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献给生命的重量,用被雾气打磨得十分锋利的镰刀割下麦田里的一片金黄。某个临近上坟的夜晚,深蓝色的夜幕被粘上几颗耀眼的钻石,父亲借助蜡烛暖黄的光,用遒劲的双手在空气中随意抓一把时光洒在罐中,酝出生命的醇香。

当罐中的酒香踩着时光的脚跟,爬上人们的鼻梁时,这场生命的祭礼就拉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庞大的家族在父亲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曾经在父亲背上装满祭品的竹篓已被健壮的小叔背起,中年发福的身材让他失去了年轻时丰沛的体力,但前进的步伐经岁月的积淀变得更加稳健。女人们总是被落在后面。尽管她们脱下平日的高跟鞋穿上家人纳的千层底,可还是不能加足她们前进的马力。她们的思绪被田埂上奔跑的小孩和不停吠叫的黄狗填满。

时起时伏的路遮住了二叔的视线,二叔朝着来时方向唤两声:“跟上啰!跟上啰!”粗犷的夹杂着浓厚乡音的呼吸以声音为介质传到妇女儿童的阵营之中,原来还矜持的女人们拉着自家的孩子小跑起来。

母亲也拉着我的手追赶大部队。家乡没有特定的坟山,每一块土地都可以成为一个灵魂的安居地。农田与坟墓之间也没有明确的界线,以山为食的人们深谙一个高深的道理,生死本来就不需要明确的界线。每一方土地既是生命的开始又是生命的结束,就像种满庄稼的土地会变成坟堆,坟堆上会长出密密的青草一样。

在我的脚跟不断地在黄土上凿出或深或浅的泥坑后,终于抵达了祖母的坟墓前。

父亲把祖母的坟安置在家乡临溪的山坡上。乡村里的老人眷恋着乡村的宁静。父亲坚定地相信只有大山的静默才能维护祖母脆弱的酣梦,那山前的潺潺流水声也只会使沉黑的梦境变得更加静谧。

父亲在坟墓周围摆好各种祭品,用点着的烟引燃了挂在墓碑上的一串鞭炮。静默的山瞬时变得热闹起来。鞭炮声随柔软的风,招呼着迷路的亲人回家。

父亲的跪拜给这起祭礼增添了一丝肃穆的气息。或许多年以后,记忆赢弱的骨架已无法支撑起一个个生动的画面,但父亲那种无声的庄严还是会在我千疮百孔的记忆上见缝插针。父亲的庄严冻结了他身旁的整片土地,也使我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乡村生的父亲有着一种乡村式的沉默——无声但充满力量。

那种力量强大到你无法拒绝也无法接受。你只得像一个渴望探寻但又内心怯弱的窥探者去瞥见父亲的世界。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父亲。

耸起的土堆就像一叠厚重的棉被,把祖母紧紧包裹在里面,把父亲隔绝在外,独自走向寒冷的黎明。

父亲把头深深地融进黄土中,像要把他自己融入土地。凛冽的寒风一点点吹散人们内心的温暖,而父亲记忆中的热度依旧在祖母焐热的被褥中温存。

父亲不言,土地也不语。土地早就浸染了祖母温柔的灵魂,拥抱着渴望温暖的父亲,任凭他在自己的身体上肆意妄取生命的热量。

在墓前虔诚祈祷的父亲可能不知道这时他的身上被覆盖了土地母亲绵长而温润的目光。在生命的这番净土上,无论是逝者的灵魂还是活着的生者,生命的质地都如同棉花般轻盈柔软。

人们以草木为食,以黄土为席,以生命为伴,品味着用全身的温热熬制出的心灵鸡汤。

父亲从土地中汲取的余温一直在时光中流淌。父亲从右边裤包中搜出一张皱黄的纸,卷上几缕烟丝,把它夹在嘴里,他的背脊像一把拱起的弓,受到弟弟手中火光的吸引,深深地弯下去。烟的火星在父亲嘴的“吧嗒,吧嗒”声中忽明忽暗,父亲坐在墓旁拨弄着石缝中长出的青草,就像从土地深处拉扯出了命运的根。

父亲逐渐与天地融为一体。头脑中早就容不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般的琐事,但家族的命运兴衰就像从父亲嘴里吐出来的一股清烟,绕在头顶久久不会散去。

父亲的目光移开在场所有人,只留下满眼的深情给对面的青山。那目光温润得能让你感到动人的抚慰,深邃得能让你听到生命的叹息。我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那只是一圈环绕在山问还未散去的白雾,但从父亲的瞳孔里映出的分明是百转千回的生命万象。

父亲讲了一个有关生命的故事,说给自己听,说给晚辈听。当然,也给沉默在他身旁的祖母讲述了一个以她为原形的故事。

当嘴边最后的一点火星被父亲轻轻踩灭时,这个漫长而又迂回的生命传奇也戛然而止。父亲慢慢地站起来,用手拍落脚边附着的灰尘,招呼着大家:“走吧”。人们的思绪显然被关于生命的故事扯到远方,刚滑到嘴边关于结局的追问被现实中充满质感的呼唤打回胸膛,急忙张罗着返程。

返程的道路依旧铺满深浅不一,软硬不同的黄土。但我却走得比来时轻巧,不知是否因为刚做了一切关于生命的梦,梦得太过投入,苏醒后反而愈发轻松。

回到家时疲惫不堪,好在家里已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老旧的门檐被黑夜点上了暖黄的灯,脚上黏附的泥泞已被洗尽。人们在烧得火红的炉子旁,拿起手中的酒杯和新年碰杯。

屋内的暖意融化了窗外纷飞的雪花。

坟墓前还未烧尽的香柱点燃了一方土地的温情。

父母对生命有一种出于本能的保护。

他们打破死亡的坚冰,让死亡在孩子面前变得温暖,让孩子明白死亡不是灵堂里脆弱悲痛的哭丧,而是死者赋予生者活下去的巨大力量。

那困在一寸方格子里的灵魂怎能体会这土地下心的流通?那畏惧自由的逝者怎能像土地下的灵魂般保留着生命的余温?

生命不是仅供眼泪冲刷,坚定前行才是抚慰逝者的最好良药。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父亲没有说出结局的故事,生命本是条没有尽头的道路,怎会有故事的结局?

祖母的逝去,使父亲失去了童梦徜徉的温床,但生命的风霜却使父亲的双眼在孤寂的黑暗中变得愈发黑亮。

土地属于父亲,父亲也属于土地,当父亲在祖母墓前跪下时,他或许听到了来自天界祖母深情的呼唤,抑或从土地的裂缝中觉察到自己最终的宿命。

我多么想告诉父亲,当我小心翼翼地窥探土地时,父亲深深弯下去的背脊透露着一种令我难以靠近的孤寂。凛冽的山风把我的心割得生疼,我多么想用自己全身的体温去温暖那颗苍凉的心,但我发现我站在父亲的身旁,却站在生命的门外,无法动弹。

我会在父亲死后,把父亲安葬在一片种满鲜花的土地里。我想,只有土地才能理解父亲深邃的灵魂。

在某个清冷的冬日,在父亲与土地融为一体的土地上,我是否会如父亲一样,从厚重的黄土中汲取直面生命的力量?如果他的女儿能从他这儿丢掉悲伤拾起希望,他是否会庆幸自己是区别于被囚禁的灵魂,而可以自由行走的力量。

那是父亲的墓地,那是开满鲜花的土地。那被鲜花环绕的坟墓,长出一株一株向阳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