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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豆七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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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新民周刊》主笔。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兼及报告文学和散文、影视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小说集、散文集20本,包括四本美食随笔集。

蚕豆兄弟在田里匆忙长大,心情一直不那么好。蚕豆这个物种出身贫寒,在土地金贵的长江三角洲,农民很少给它们整块的沃地。七兄弟就遭遇了这样的命运,一个农民利用小麦地的边角料,用木棍插了几个洞,将它们扔下后再也不管了。但它们无怨无悔,一样出芽,一样长叶,一样开花,餐风宿露,缺水少肥。

它们长大了,结了果实,一个农民家的女孩将它们摘了,一株茎上的七兄弟进城后,互道珍重,从此各奔东西。老大被剥了壳后,滋啦啦地投入旺油颠翻,煸透后加佐料,撒了葱花装盆上桌。上海人吃了皮开肉绽的时鲜货,皮也不吐,一直吃到碗底朝天,一点点汤汁也被孩子淘了饭。

同样是剥了壳后,老二的命运稍有不同,它被送进冰箱里冻了一夜,冷得簌簌抖不算,还被女主人埋怨一通:“皮老了,清炒要吐壳吃了。不如剥了壳炒咸肉吧。”于是老二被剥了壳,与咸肉片为伍,装在碗里好看是好看了,但老二认为这是上海人对蚕豆的。难道说我不鲜吗?非要臭哄哄的咸肉来一帮一?我偏偏绿给你看。令老二稍感欣慰的是,上海人嘴巴很刁,一盆菜吃到最后,剩下的都是强辞夺理的咸肉片。

要说委屈,老三比老二更甚,它一样被剥了衣服,却与咸菜为伍烧汤。那个一口宁波话的老太太在打着饱嗝时居然说:“三日不吃咸菜汤,骨脚软汪汪。”老三很生气:主角明明是我,为什么表彰大会上没有我的份?

老四与大米、咸肉一起焖烧,在炼狱般的电饭煲里,咸肉的油脂一点点渗透到大米里,也滋润着老四。因此老四是七兄弟中唯一享受到城里SPA服务的一个,所以它很知足地与饭粒打成一片。

老五正式登上餐桌已是夏天了,与前几位兄长一样,它也被剥了衣服,还被摊在很毒的日头下暴晒。其实老五并不想洗日光浴,它倒不是怕被晒黑,而是怕被晒瘪,像老太婆一样难看。但一切由不得它,老五刚脱了衣服是嫩绿嫩绿的,如碧玉一般可爱,晒了几天后,就成了老菜皮,豆老珠黄了。然后入油锅炸成油氽豆瓣,赛过一把老骨头。老五是在上海人的早餐上体现自身价值的。一个淘气的小男孩不愿意吃巧克力牛奶配果酱面包、也不愿意吃蟹粉小笼,只想吃泡饭。于是老五被撒了一头的盐花,端到餐桌,小男孩笑了,泡饭吃完后还不过瘾,抓了一把装在口袋里,他要把油氽豆瓣带到幼儿园里当零食吃。

老六是蚕豆兄弟中最最害羞的一个,它无论如何也不肯脱掉内衣,于是被一个小酒馆的老板烧成茴香豆。老板总这样向客人介绍:“这是我用古法烧的茴香豆,不比咸亨酒店的差,来一碟尝尝?”然而喝酒的人更愿意吃五香豆腐干、拌黄瓜、糟猪头肉、红烧鸡脚爪,老六不得不一次次回锅,以防变质。所以老六在热气氤氲中非常怀念一个名叫孔乙已的穷秀才。

轮到老七出场时已经“大约在冬季”了。老七硬了,老了,黄了,很像戏文里所说的“响当当的一颗铜豌豆”。但上海人有办法让老七恢复青春。先在温水里泡一夜,然后放在竹箩里沥干,身上盖一块毛巾,不时地洗洗淋浴。过了几日,老七苏醒过来,发芽了,跃跃欲试地伸了伸腰。它甚至回想起童年,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和热烘烘的牛粪。但老七最终没有回到地里,它被孵成发芽豆,加了茴香和酱油、盐、糖等调味品,烧成上海人很爱吃的发芽豆。在一个酒鬼嘴里,老七被叫作“独脚蟹”。

老七暗暗好笑,我明明是豆,怎么成了蟹?老伯伯真是吃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