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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那一股迷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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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是集子,大山和绿色隧道在柑桔成林的怀中:右方是五坝,两管郁绿的大水爬过二坪山。就嘴潭的水一路押解而过。桧木厂和酒庄盘在那头发酵芬芳,而我怀念小时候舔过的冰棒。我面对陡直而升起的石阶,缓步沿上塘里火车站,一步一个印痕,回溯青少年。

我反身立在粉红的砖色前,如苍鹰俯瞰。这塘里,安谧地睡在午后的三点钟,宛如迟暮的老人。左方是簇新的超商,还有改建后缩小身影的公车亭,如佝偻的遗眷,蜷在一角。但肉圆摊还在,还原我一个曾游历的古迹。整条街,匍匐趴下。一探,就到塘里溪的桥墩,我在寻找记忆。

一股橙子香,飘漾在空气中,说它要去旅行了。顽石一般地笼络我的鼻尖,很香浓、很醇郁,挥不去的,但我寻不到它,如我顽童般的稚少。

那是一个盛产叛逆的日子,蒸腾许多无来由的不满,发酵于家庭中、膨胀在父母身上,以及怔忡于未来的我,‘油锅一身地热冒泡朵,仿似只堪远观的泉谷,蕴藏火山的岩浆,不时发作。轰隆隆。轰隆隆,轰一隆隆,隆隆,轰一。

爸爸默默地递给我一些钱,轻声地说:“你出去走走吧。”他给我一张个人的旅行地图,然后要我散心到这个昔日的番界。而我就如番,一路退守的原住民,被新种植蔗糖的埔里驱逐,被樟潭的樟脑喝退,只能屈身这一隅。如姨丈。他旅行得更久,甚至从未回乡过,一任青春白了发而且葬身,都只菟集故乡的回忆在迷潆的眼神中。

就如我闯入塘里一般,阿姨也是那样闯进我的家族名册中。在我青少年的一个春日,因我从未耳闻妈妈提过她的亲属编制,一直以为她的娘家就只有外婆,只有一位嗜酒成癫的舅舅。所以她绝少拎我步上回娘家的思亲之路。但,阿姨来了,凭空而降,而且一举多出三位舅舅。那时,我才知道外婆曾经拥有过两位丈夫,一位早逝,一位则因受不了贫瘠脱逃,然后害得外婆也必须椎心地割离一块一块的心头肉,把稚小的阿姨以及三位填塞不了大口的舅舅,如此抑遏内心的裂痕、眼角的星光。像泼出的水珠散撒送人。

阿姨长得很美,厚唇且有一双大眼,就如塘里的历史前身。番界。也只有她说话颇为泼辣,常在妈妈抿嘴无言以对中,戏嚯数落外婆的不是。我若立身一旁时,妈妈总会窘状频现地,亟欲要我速速离开那场忿忿的对话中。但我不懂事又好奇,光微笑也爱听,而且竟浸濡在心中效仿起来,只是彼时自以为是的我却不知。

其实,阿姨会那样几近憎恨外婆是有缘由的。远的不说外婆是选择抛弃她而不是我妈妈,近观我家那时方盖了新屋,一栋崭新又宽敞的大宅,爸爸虽已中年,但风度翩翩,颇有潘安之姿,这是令久睽再重逢的阿姨心中幽怨的。就连我那时,也颇为好奇,为何年轻且貌美的阿姨,怎么身后老站立一位垂老且木讷的男子,发不但白而且微疏,光只一迳晒笑。他,不会说我们的话,操了一口乡音浓重的北方语,混浊且元力。

日后,才知道他竟是阿姨的先生,我的姨丈。这样的组合,很让我惊诧,好像走过玩具店橱窗时,面对那些芭比娃娃、金刚战士的标笺时,我的嘴张大如碗,不敢置信的一种标价。

就像塘里一般,那样复杂的移民社会,有退居的番,有移垦的先民,姨丈是在知青上山下乡时从内蒙被拎来的一名异乡人、一位小兵。在许多年后,当他确知手中那张知青证,无法赔偿他青春的消褪,也无法再扩大他苦等的耐心围径后,只得以一笔微薄的补偿金,补填他在西南大山的另一半空缺,娶了阿姨,然后窝居在塘里。那时塘里砍伐红桧的大业正兴正隆。小小一隅塘里宛若小上海,戏院就有三家之多,而酒家比邻,只是姨丈仅会从林管处中搬回过期的《今古传奇》,那样地馈赠给我,当然他也如此寒迫地添举三名小儿予阿姨,让她捉襟见肘地烦心婴儿的睡处,以及日后的喂养奶粉来处。

阿姨埋首在缝补衣服的缝纫车后,搭搭搭的织声,就跟她的埋怨声不分上下,也难以区别是杂声或是戮力的人生无奈。

我在阿姨家的小屋中,住过几回。那时已稍见茁壮的我。很难在厨房中与她错身,当然也无从回身。最后一回去时,小表弟向我炫耀了他家多了层阁楼,就在斜背的屋檐下,以一小楼梯攀爬而上。那样多出了一种我童话中读过的绮梦,无法立身的小天地。但那毕竟是童话的世界,我一上楼便幻灭了所有的青春喜悦,被上方重重、沉沉压下来的檐片夺走了作梦的所有权,只剩冰冷的现实。因那小方阁楼竟是阿姨千呼万唤历经十载方得圆梦的一块,侵略领空的战果。

那时的塘里溪。很湍急也很清澈,从二坪山窜流奔下,很适合冒险的。而姨丈似乎失去了那样的岁月,流水逝去的故乡、逝去的青春,只有竟日抿闭双唇。以一副老花眼镜静坐藤制沙发上。接收阿姨担忧木窗以内十来坪的土地,就将在何时被一部无情挖土机劁除,如峦大山区那些桧木林般,被剔尽生殖地而滑出一条新路来,却不知未来将流落何方。姨丈是沉默的,我从未听闻过他的打算,毕竟很少很少的退休金,不容他奢想一个未来的梦,也借不来。

但我在塘里。是阔绰的旅人。我忘了观察他深锁的眉宇,就在目前已消失的戏院中,我拥抱过许多欢笑声,也曾在闻名的董家肉圆摊上,和小表弟们狂噬青春期时永远填不足的腹肚。更有一回,看见姨丈以老手艰困地捧抱一颗红肉的西瓜而回,却只立在我们竞逐的掏挖旁,而未曾加入。我知道,现在我知道了,终于,他是寂寞的,仿佛他才是客人,而我是主人,那时。

以后,我不再旅途一个塘里的地方了,而小表弟们也纷纷硕大,也如姨丈般,一片叶子。或蒲公英,飞散在西南小镇的南北各一方。我不知道,那年我们在二坪山偷尝的第一支冰棒滋味如何,是甜或是咸的,但我记得,那是一个炙热的夏日,很冰,而我只领养它清凉的滋味。

而玉山,就在塘里的左方,听说很高很大,但距离我们很远,竟成了小小身影,如我们的未来,梦全不见了。因为姨丈小小蜗居的茧屋被夷平后,我们似乎也消失了塘里的地标。关于青少年那段、关于我们的无忧欢笑、关于姨丈的皱纹。而塘里,在我生命中,遁成一个潜意识,我们是美人鱼,被限制,不得上岸。

这样的一个塘里,我在一个冬日,在二十多载后。幽幽重返。

而我站在昔日来时,从小站而出的石阶上,姨丈的身影忽的回来,仿佛见他抱着一叠早已发黄的《今古传奇》,苦涩地讷笑迎来,如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橙子香。午后三点钟,正是面包出炉的撞击分针,也准时出炉我的回忆。

但,我努力且竭尽地梭游,竟找不到一家面包店,更无从得知飘香何处来。

好怪异的一股迷迭香,从塘里车站,四方八垓地流动空气,流动了我的思绪。是说彼时我的番,青少年的叛逆,如香,或是说塘里的昔日繁华而如今落了凡间,也如香。我想去寻觅故处,但只见一条诡异的道路,践踏而过,而空缺了姨丈彼年的住家。空虚地,连回忆都幽浮起来,悬宕。

是以。我走在时光隧道中,因一股寻不获的迷迭香,故名之为:失忆。

而风,也没先约我的,先拂我面犹扇,再浸我肘若塘里溪,终也鼓掖我翩然欲飞,如一股苍鹰之慨。如果。回忆也如香,但不知何来,终也不知如何奔丧,且一寸一寸剪掉,关于时光的那一年、那一段,忧伤的话。

那我,就将飞起了,如一股,迷迭香,纷飞,而你寻不到我的。脸庞,青春的那一张面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