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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尔”流变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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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云尔”最早出现于《论语》中,为“动词+代词”组合,出现的语境为框式结构“曰……云尔”,其中“尔”复指前文所说话语,“云尔”带有总括意味。随着“云”和“尔”逐渐语气词化,“云尔”也慢慢词汇化,最后演变为语气词,表总括和提示语气。魏晋以降,主要出现于史书、序文和铭记中,语气义弱化,成为结束语标记。

关键词:云尔;语气词;词汇化;总括和提示;结束语标记

中图分类号:H1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1017(2010)06-0074-04

“云尔”最早出现于春秋战国之交的《论语》中,汉代以降特别是隋唐时期出现了较多用例,并主要集中在史书和各类序文、铭记中。而后断断续续地,甚至在《清史稿》中都能见其踪影。对“云尔”的性质,前辈学者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认为是语气词连用,如何乐士等认为“云”用在句末,表示对口耳相传的事情只作客观的叙述,译为“等等”、“似的”;“云尔”连用,可译为“如此而已”。 但是俞敏却认为“云尔”中的“云”为动词、“尔”为代词,“云尔”就是“云然”,意思为“这么说”。 上述两种处理差异非常大,到底孰是孰非呢?抑或都失之片面?

从语言的历时观来看,上面两种意见都值得商榷。说是语气词连用,似乎无法回答以下问题:1、作为语气词的“云”和“尔”产生于上古,中古以来逐渐衰落、直至消失,何以隋唐以来作为连用形式的“云尔”仍有如此多的用例?2、学界一般不认可汉语史上存在四个语气词连用的情况,那么“云尔已矣”(《论语•述而》) 、“云尔而已哉”(《晋书》、《宋书》等都有用例) 、“云尔而已矣”(《唐会要》) 等,该如何分析?此外,“云+尔”的结合本来较紧密,为动宾结构,如果说随着语义虚化,彼此之间的关系反而松散为一个连用的形式,这也似乎有点不符合语言的发展规律。

俞敏先生认为“云尔”为“动词+代词”组合,有些“云尔”确实如此,但是更多的“云尔”却似乎不然。如:

(1)扬子以为孝文帝诎帝尊以信亚夫之军,曷为不能用颇、牧?彼将有激云尔。(《《汉书•张冯汲郑传》》)

(2)今略举一隅,以存标格云尔。(《史通•称谓第十四》)

上面两例“云尔”就不能解释为“这么说”。我们认为语言是动态发展的,对“云尔”的分析也要考虑到历时因素。

一框式结构“曰……云尔”

1.1整个战国时期至汉初的“云尔”所处语境都相同,即都出现在“曰……云尔”格式中。如:

(3)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

(4)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孟子•公孙丑下》)

(5)放之者何?犹曰“无去是”云尔。(《春秋公羊传•宣公元年》)

(6)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春秋谷梁传•隐公元年》)

“曰……云尔”是一个框式结构,主要用于转引他人话语,如例(3)转引的就是“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例(4)转引的就是“是何足与言仁义也”;其他各例都可以此类推。在“曰……云尔”中,“曰”是言说义动词,“云”也是言说义动词;“尔”为指代词,复指前面转引的话语。“云尔”即俞敏所说的“动词+代词”组合,意为“这么说”或“说这样”。换言之,在“曰……云尔”中,“曰”后的话语与指代词“尔”是同一的;比如例(6)“尔”指代的就是前面转引的话语“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

“曰……”或“云……”为动宾结构,语义完整,在表达时也不会产生歧义,为何还会产生“曰……云尔”这一复杂结构呢?从《论语》中几个“曰……云尔”结构来看,这一结构的出现主要是因为“曰”后的话语过长,故而言语的主体喜欢在结束时总括一下所说话语,“云尔”的作用就在于此。这与现代生活有点相仿,人们说完一段话,总喜欢来一句“就这样(吧)”或“就这样说(吧)”。“云尔”译为现代汉语正是“这么说”。

至于为什么是“曰……云尔”而非其他格式如“云……曰尔”、“云……云尔”、“曰……曰尔”等,这与“云”“曰”等的使用有关。“曰”作为上古主要的言说义动词,后面一般带宾语,而“云”在春秋战国之交就衍生出了后置用法。如:

(7)介葛卢闻牛鸣,曰:“‘是生三牺皆用之矣。’其音云。”(《左传•嘻公二十九年》)

(8)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

因而在使用习惯上,人们自然会选择“云”作为第二个动词了。至于不见“云……云尔”,我们推测可能这一格式过于单调,因为前后动词相同,表达上显得过于呆板。

汉代文献中,这一格式的前一言说义动词有时并不局限于“曰”,还可以是“言”等。如:

(9)言“民所始乐者,武也”云尔。(《春秋繁露•楚庄王》)

(10)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言“弗能知识,而效天之所为”云尔。(《春秋繁露•暖燠常多》)

(11)故其元年始书螟,言“灾将起,国家将乱”云尔。(《说苑•贵德》)

1.2从“曰……云尔”到“曰……云”

从指代性的强弱来看,“曰……云尔”中“尔”的指代性并不强,原因在于“尔”所指代的话语与“尔”紧邻,且形式往往要长于“云尔”,是句子的焦点(figure)信息,言语受众关注的对象。“云尔”在句法位置上也处于从属地位,删除“云尔”可能会使表达上没有那么顺畅,但是并不会影响语义的完整性。正是在这一句法位置,“尔”的指代性凸显不出来。我们在讨论“尔”的语法化时指出,“尔”从指代词演变为语气词,一个关键因素就在于它总是紧邻它所指代的对象,指代性无法凸显,指代义逐渐弱化。 如:

(12)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孟子•告子上》)

上例正是“尔”从指代词演变为语气词的典型环境,“尔”指代前面的“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译为“如此;这样”。但是因为“尔”的前指成分(antecedent)语义信息较强,导致“尔”指代性凸显不出来,从而促使“尔”指代义弱化(bleaching)并逐渐虚化为语气词。“曰……云尔”中的“尔”也是如此,随着“尔”指代义逐渐弱化,言语交际双方倾向于将之理解为语气词;这时的“曰……云尔”就可以减省为“曰……云”。如:

(13)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14)夫曰“有命”云者,亦不然矣。(《墨子•非命中》)

谷峰认为“曰……云”的产生主要是因为言说义动词“云”后置,“(NP+)云”逐渐成为一个背景信息(ground),因而“云”的动词性和词汇义逐渐虚化;并慢慢地不足以明确、充分地表达言说义,“曰”加入,产生“曰……云”框式结构,正是为了补偿“云”言说义的弱化。 谷峰的观点如果用来孤立地解释“曰……云”的产生,看起来很有说服力,但是却无法回答何以在《论语》中就有了“曰……云尔”,而直到《孟子》中才产生“曰……云”。

从时间上来看,春秋战国之交的《论语》、《左传》中“尔”产生指代词用法,同时出现“曰……云尔”式。而到战国中期,如《孟子》、《吴子》中“尔”已经有了语气词用法 ;同时“曰……云”在《孟子》、《墨子》 中也出现。这两者时间上正好合拍,自然也不是偶然的。

需要补充的是,尽管“曰……云”格式源于“曰……云尔”的减省,但是在很长时间里,“曰……云”和“曰……云尔”都是共存的。如:

(15)a.二者同事,所为一也,若曰“燔贵而去不义”云尔。(《汉书•五行志上》)

b.诸儒生疾秦皇焚《诗》、《书》,诛灭文学,百姓怨其法,天下叛之,皆说曰:“始皇上泰山,为风雨所击,不得封禅”云。(《汉书•郊祀志上》)

二 表总括和提示语气的“云尔”

2.1以上是从“尔”指代性的弱化来谈“曰……云尔”式缩减为“曰……云”式,其实问题比这还要复杂,因为这一时期的“云”也在逐渐向语气词演变。关于“云”的语法化过程,谷峰的观点如下:

言说义动词“云”最初的句法位置是谓语,语用上为了突出强调的部分,因而把内容宾语前移;内容宾语成为注意的焦点(figure),这样“(NP+)云”就逐渐退隐为背景(ground),随着“内容宾语+云”这一格式逐渐凝固为一个比较紧凑的格式,“云”的动词性范畴和词义也逐渐虚化。“云”词义虚化程度加深,不足以明确、充分地表达言说义,从而产生“曰……云”格式。“曰”的加入补充“云”言说义的不足,不过同时也加快了“云”的虚化,在句法上,“曰”是核心动词,动词“云”背景化,被重新分析为一个后附成分,表信息获取途径,即听说(hearsay)。而后表转述义的“云”进一步引申出“听说、据说”义,这时的“云”就是较典型的语气词了。“云”的进一步语法化就是从“听说”义引申出“不置可否”义和“不确信”义。

谷峰对“云”从动词演变为语气词的过程、机制的分析很有创见。那么“云”的语法化对“曰……云尔”这一格式甚或“云尔”的发展演变有何影响呢?“曰……云尔”中“云”还是动词,而“曰……云”中的“云”已经背景化,可以分析为一个后附成分,因而可以肯定“曰……云尔”中“云”的言说义要比“曰……云”中的“云”更强,格式的差异造成语义虚化程度的不同。

2.2不过,尽管这一时期“曰……云尔”的“云”要比“曰……云”中“云”的动词性强,虚化的程度要慢,但是在汉代仍然出现了一些不表言说或转引的“云尔”。如:

(16)置王于春正之间,非曰:“‘上奉天施,而下正人,然后可以为王也’云尔!”(《春秋繁露•竹林》)

(17)若谓奚齐曰:“‘嘻嘻!为大国君之子,富贵足矣,何必以兄之位为欲居之,以至此乎’云尔!”(《春秋繁露•精华》)

上面例(16)很有典型性,虽然还是“曰……云尔”这一框式结构,但是其前有否定词“非”,表明这并不是说的话语,因而“云尔”的转引意味没有了。例(17)有假设连词“若”,显见后面双引号部分也并非是已经说出的话语。

“云尔”的虚化与“云”“尔”的陆续虚化有很大关系,或者可以说,“云”和“尔”的虚化诱发了“云尔”语义的虚化,不过根本上还在于“云尔”所处的句法位置。在“曰……云尔”中,“云尔”既使删除掉,句子在语义表达上也是完整的,“云尔”更多的是在语用上表总括,提示言语受众,因而“云尔”的整体虚化就成为可能。如:

(18)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汉书•董仲舒传》)

这例“云尔”还是处于“曰……云尔”格式中,不过“云尔”已经不能译为“这样说”了,这说明“云尔”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改变。从它的语用功能看,已经类似语气词,在句末表总括。

不过我们认为只有脱出“曰……云尔”格式,“云尔”才算是真正的语气词。如:

(19)春秋之元,诗之关雎,礼之冠婚,易之乾巛,皆慎始敬终云尔。(《大戴礼记•保傅》)

(20)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21)第七十,迁之自叙云尔。(《汉书•司马迁传》)

(22)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途,俱用灭亡,皆炕龙绝气,非命之运,紫色蛙声,余分闰位,圣王之驱除云尔!(《汉书•王莽传》)

以上各例“云尔”都不能译为“这么说”。“云尔”作为一个语义信息单位,在句末表总括,在语用上却含有提示言语受众的意味,意为“就这样(吧)”。这一语用功能其实还是以前动宾结构的延续,因为动宾结构“云尔”就带有总括的意味,虽然它们的词义虚化了,语用功能却保留了下来。我们对先秦至唐五代语气词的衍生情况进行了考察,发现一个词或结构演变为语气词,语义虚化了,但是其后身――语气词的语气义和其前身的词义或结构义往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就是前面语用功能的延续。

2.3随着“云”和“尔”的虚化,“云尔”的性质也在逐渐变化,即由最初“动词+代词”的动宾结构凝固为一个复合语气词,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词汇化。我们不认为是语气词连用,除了前面所说的两个理由外,还因为“云尔”本来结合就较紧,为一个语义信息单位,如果说随着“云”和“尔”的虚化,它们的结合逐渐松散而成为两个语义信息单位,这有点不符合语言发展演变的规律。因为词汇义虚化的过程,往往就是它们在重复地使用过程中逐渐被处理为一个单一的单位组块(chunk)的过程,这属于重新包装(repackaging)。这一过程中,“云”和“尔”的个体身份逐渐消失而凝固为一个整体。

至于“云尔”的提示语气如何来的呢?总括本身不是提示,但是把前面的话语进行总结,目的就在于让言语的受众明白,因而总括往往也带有提示意味。何乐士等认为“云尔”是语气词连用,表“如此而已”,与我们观点有所不同,不过“如此而已”也含有总括意味,因而与我们对“云尔”语气义的概括相近。

三 仪式化的“云尔”――结束语标记

3.1魏晋以降,“云尔”在使用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特点,即往往不是在句末,而是在篇章末出现。特别是序文、铭记的结束处。如:

(23)皇上矜悼,六宫哀恸,送终之事,靡非礼焉。二月壬午葬于山陵之域,敬刊玄瑜,式述景迹。云尔。(北京图书馆藏拓本《汉魏南北朝墓志汇•北魏》)

(24)宁虽识昧,忝厕伦末,敢罄庸管,记。云尔。(《深密解脱经•序》)

(25)朕词乏清华、文非道丽。志流衍于秘赜将布灌於无穷,聊课虚怀序之篇首。云尔。(《大乘密严经•序》)

(26)辄于经首,序而综之。庶得早净六根,仰慈尊之嘉会,速成四德。趣乐土之玄猷,弘赞莫穷,永贻诸后。云尔。(《妙法莲华经•序(御制)》)

这类“云尔”很多。从语用功能看,总括的意味很弱,更主要的是表示“行文到此为止”,即我们所说的结束语标记,大致对应于后世序文的“是为序”。

3.2句末的“云尔”为何常出现于文末,并成为结束语标记呢?这要追溯到“云尔”的语用功能及句法位置。“云尔”常处于句末,表总括;置于一段文字末正是它这一功能的扩展,《后汉书》中有较多“云尔”置于段末的用例。如:

(27)亲属别事,各依列传。其余无所见,则系之此纪,以缵西京《外戚》。云尔。(《后汉书•皇后纪上》)

(28)永平中,显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其外又有王常、李通、窦融、卓茂,合三十二人。故依其本弟系之篇末,以志功臣之次。云尔。(《后汉书•朱景王杜马刘傅坚列传》)

从段末再延展到篇章末,这是“云尔”功能的进一步扩展。即“云尔”的句法位置经历了“句末段末篇章末”这样一个历时发展过程。

3.3“云尔”语气义的仪式化(ritualization)

“云尔”在句法位置挪移的同时,语气义也在弱化,即总括意味越来越弱,而结束语标记的功能越来越强。语气义的弱化其实也是一种泛化,即从句末标记发展为段末标记并进一步发展为篇章末标记。从近年来国内外篇章语法研究看,这一现象并非偶然,篇章标记往往来源于句首连词、句末助词等。

而“云尔”语气义的变化还可以用“仪式化(ritualization)”来解释。“仪式化”是近年来语法化研究中出现的一个新术语,包括这样三个演变过程:(1)“适应”(habituation)、(2)“解放”(emancipation)、(3)“自动化”(automatization)。一个语法单位的高频重复使用往往会引起仪式化,即语义信息逐渐磨蚀、减弱。比如现代汉语中的一些客套话,本来都有实在的语义,但是在经常使用的过程中,逐渐仪式化,所附带的尊敬语气以及语义信息逐渐弱化而至消失,徒剩形式了。语气词是情态类词,带有言者较多的主观情绪,在长期频繁使用中,语气义就有可能逐渐磨损、丧失掉。

“云尔”因为都是在结束处出现,不管是句末还是段末、篇章末,因而很容易带有结束语功能,一旦这一功能扩大,本来的语气义“总括”就有可能减弱,经过这样一个仪式化过程,就成为序文等文体的结束语标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