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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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将世界装点成一片银白。是2006年的第一场雪，此时，新年还没过完。我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泪水不禁簌簌滑落。因为，我又想起了你。

起初，你的离去，对我并无多大影响。13岁的孩子，还不懂得“失去”的痛苦和“永远”的涵义。我只是在众人的号啕声中隐隐明白：你，是永远无法回来的了。

还记得那个夜晚，大雪刚停，北方的天空一片阴霾。三个人急匆匆闯进门，是你最好朋友的三个弟弟。那个朋友，他有腿疾，行动不便，让这三个人代他请你，去几十里外的农村替他年迈的老父亲治病。那个老人痼疾缠身，那一晚已经休克过三次，让他的儿孙担心不已。你立刻拿起医药箱，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去，甚至来不及与你在隔壁邻居家闲聊的妻子道一声别。你的这种对病人的热忱与责任是我们所司空见惯的。13岁的我，还没有学会对着你的背影喊上一句“路上小心”。

然而，正是这一句不曾出口的“路上小心”，让我抱憾终生。

那一晚，从不熬夜的我，突然好想等你回来。我一直坐在电视机前，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去。第二天清晨，在急促的敲门声中，我匆忙地醒来，永远地醒来，一辈子，再也无法睡着。

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怎么可能？我才不要相信。这一切，只是我在做梦而已。

人站了一地，家里从来没有这样拥挤过。他们全都红了眼睛抹着眼泪，安慰和抚慰那个哭得悲戚的女人。我们那么多人，坐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汽车，塞成罐头里的沙丁鱼。我们要去你的家里，你的母亲，她住在农村，与你连夜赶去看病的那个村子相距不远。一个人，迟早都会回家。他们说，你已经在家里了。家是个多么温暖的字眼，你也是眷恋温暖的人，不是吗？

几十里的山路，冰层很厚，防滑链在硬实黑亮的路上发出刺耳的“咔咔”声响。同样的路，怎么突然就变长了呢？记得以往，你都是骑自行车回家的。老式的车子，一前一后架着两个孩子，三个身影总在周末出现在这条蜿蜒的山路上。你指着前面曲折的方向，陡峭的山坡急弯骤转，我们只要沿着这些陡峭的山坡直上，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弯子，到了山的最高处，再走一段小路就到家了。

我们终于到了你的家里。可是这一次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因为没有你。他们骗人。大人们也会骗人。他们说你回来了，但是没有。你的母亲和妻子相继晕倒，旁人的哭声顿时不绝于耳。为什么大人也会骗人呢？他们真是讨厌，还不如一个13岁的孩子诚实。对了，你知道吗，我的诚实还是你教会的。以前我是个顽劣的孩子，贪玩，撒谎。我总是撒谎，拿买橡皮和醋的钱去小吃部。我有一个小伙伴，她经常去买零食，也就是糖果和酸梅粉之类的东西。开始她一个人买，后来我和她一起。小孩子的虚荣心作祟，我一次又一次辜负母亲的信任。终于有一次，我将本来要交给你的钱花得一分不剩。我的理由和搪塞突然变得苍白无力，我一下子失了分寸。那是个夏日的午后，阳光很好。院子里的老桃树已经开过了花。它很少结果，却能在院子里遮出一片宜人的阴凉。你搬出小凳子，坐在那片阴凉里。你问我，为什么要撒谎？你问了我好几遍，我低着头不敢作答。我突然不敢正视你的眼睛，害怕里面会透露出失望。我掐痛自己，告诉自己以后一定不再撒谎。这是你上给我的第一堂课。我在很久之后才明白，那时你眼睛里流露出的，叫做痛心。那一年，我7岁。7岁之前，我是个顽劣的孩子，但是7岁以后，直至今天，我都善良，不欺骗，也不贪嘴。

你回来了。这一次，是真的。你永远地回来了，不再离开，永远地睡在这里。一些人生旺炉火，烧水，去清洗你的身体。车上载了四个男人，为什么你不是幸存者之一呢？那位老人，他的儿孙没有太大的悲哀，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享尽了福，也算寿终正寝，而你，只有38岁啊！你如此年轻，有很多人还等着你的照顾。你不是常说，你的家里有三个小孩，一个大小孩，两个小小孩，那么，你怎么舍得弃他们而去呢？你是努力过的对吧，不然你也不会跑向车门。可是，上天竟如此残忍，生生割断了我们之间维系着亲情的纽带，那辆车最终翻下山崖。但是上天又是仁慈的，让你在承受疼痛之前眩晕，这样你就不会有太多的痛苦。你知道吗？我看着你的衣物，上面沾满了泥土，是那种融化了雪水之后连泥带土沾上去的，它们已经干了，用手一搓就能掉下来。我翻着那些衣服，心里好痛，痛得就像有一把刀，一块一块切割着我的心脏，切到它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仍旧不肯罢休！那种切肤之痛，几近让我窒息。我握住你冰凉而僵硬的双手，却依然不敢相信你已离去。

你穿得干净整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衣服是现成的，是妈买给你过年的新衣。你总穿夹克和白衬衫，妈说今年换成别的，你点头说好。可是谁又能想到，从里到外，甚至包括袜子，你过年的新衣如今却做了你的寿衣！爸，爸爸啊，你要我们如何接受这样的打击！腊月十八，本是属于忙碌的日子，预备年货，烧肉､炸带鱼，买鞭炮和糖果，可是，我们的忙碌还有什么意义！泪水和伤痛浸染了我们的日子，天空的阴霾愈加厚重。世界灰暗阴冷，寒风撕裂了所有的笑容。

那一年，我们留在你的家里，过那个让我们疼痛不堪的年。别人家的喜气与我们家门上的白联形成鲜明对比。你最爱的那两个女人，你的母亲和妻子，一前一后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形销骨立。她们几近崩溃，面容消瘦得已无法用“憔悴”形容。而我，第三个你最爱的女人，独自躲在角落默默发呆，手里还紧紧攥着从你衣服里掏出的一块手帕。我一直想不通啊，我善良的父亲，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固执地认为会有奇迹，一定会有奇迹，也许上天会被我们感动，也许我们能用泪水换回你的生命。我找来纸笔，悄悄写信给你。我倾吐着对你的不舍，以及我们对你的需要。你不能离去，你怎么可以离去！你一定还没有走远，还在某一处无奈地看着我们。我的笔迹凌乱，因为我写得太过匆忙。我不想被别人发现，不愿被他们戳穿，我怕他们会说，啊？这个不哭的小孩原来也是有感情的啊！从那天早上起，我就没在别人面前掉过眼泪。我固执地相信，你只是睡着了，还会醒来，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刻推门而入，要突然给我们一个惊喜。而哭，就等于承认了你的离去。他们说我铁石心肠，我一下子难过得失去了言语。

出殡的日子，花圈，柏枝，挽联，雪……我头痛得辨不清方向，几欲栽倒。孝服，灵堂，麻衣，这一切深深刺痛我的神经，钢针一般根根刺进我的心里。我被束住了，被眼前的惨白束缚住了。我突然希望自己死掉，抑或消失，不要再受这样的折磨。

正月之后，我们搬了家。妈妈不愿再回到那块伤心地，连搬家事宜都是由别人代做。睹物思人同死别一样令人心碎。后来我回去过。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望着满院疯长的野草出神。你一定也看到这些了吧，但你却无能为力。看着自己往昔的家荒废成一座杂草丛生的园子，你一定也痛不欲生。你留下的一整箱书还在。你收藏了很多书，连书柜也比别人家的大许多。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你伏案的身影了。这个屋子，我回来多次，却从不在下雪的时候。你知道吗，我对雪，有了一种本能的厌恶，因为没有雪就不会有冰，而没有冰，那一晚的意外可能就不会发生。我对雪深恶痛绝，后来竟至于连冬天也讨厌了。

我一直没有接受你已离去的事实。可是我却眼见了别人的幸福。我看见堂妹依偎在叔叔的怀里撒娇，看见表姐被舅舅的大手拉到一旁以躲闪身边疾驰而过的汽车；我的同学，他们张口闭口地说我爸怎样怎样，他们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最好的。那时候，我诧异地发现，我突然失去了辩解的能力，我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喜欢他们沾沾自喜的神情，我很想告诉他们，你才是最好的，你读过很多书，有学问有知识；你能唱好听的歌，经常在晚会上担任你们医院团队的领唱；你和蔼可亲，人缘颇佳；你医术精湛，在病人中有很好的口碑……你有这么多的优点，我却无法炫耀，无法让你成为我的骄傲，我开不了口，我害怕我的辩白苍白无力，一如我当年拼命找寻的撒谎借口。原来，生活真的是很残酷的。它狠心地揭开最真实的一面，不管我能否接受，就像夏日里的暴雨，铺天盖地，经久不息。我开始从梦里哭着醒来，黑暗中我迷茫地睁着双眼，任凭悲伤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我总是梦见你的笑容，它一晃而过，让我来不及品味它的含义。即使如此，我依然满足，它让我有失而复得的惊宠。我紧紧拉住你的胳膊，生怕你又突然离去。即使是梦，即使醒来之后总是一成不变的无尽失望，我也十分知足。

你知道吗，我也有着动听的歌喉，我像你一样博览群书，我对医学常识有一种本能的领悟，我拒绝听到任何人对医生和医院有半点亵渎。你在我心里，神圣而伟大。有多少次，我从你所在的医院门口走过，依旧会忍不住地向里张望。大门是栅栏式的，正对的窗口就是你以前的办公室。我曾经多少次在这个角度看过你的侧影啊！你低着头忙碌，窗台上放了你红色的摩托车头盔。是妈买给你的，我看见它就会觉得安慰，哦，你还没有下班，我们可以一起回家。我住校，本来周三你该去学校接我，可是你的病人太多，下班好迟，我只好自己步行来找你。将近半个小时的路程，走起来却一点也不觉累。因为我知道，你在等着我的。我还要再走快一点，这样我们就可以早点回家了。骑摩托车载我和弟弟，依旧是一前一后，你在中间。我像小麻雀似的不停地叽叽喳喳，把学校发生的好笑和不好笑的事情全都说给你听。你从来不打断我，不曾觉得我是个缠人的麻烦精。你总是面带笑容，静静聆听，因为你着实爱死了这个总是乐得眉飞色舞的小孩，似乎她快乐了，你也就快乐了。其实你不知道的，你是她的天堂，她是因为看见你，才会如此快乐。

我活在没有你的空间里，艰难地成长，渐渐长大，懂事。我蜕变得十分辛苦。没有你的庇佑，我长成了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孩。我总是惶恐不安，对爱着的人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病态的依赖。我变得孤僻，像一只胆小的刺猬，不敢去爱，不敢去接受别人给予的爱。我总是能记起一些细节。你很守时，明明时间不够，却还不肯让我自己去学校。本来你已经同意，谁知我还没走几步，你居然又折了回来。是怕我一个人走不安全，还是不舍得我走路的辛苦？你那么爱我，那么无微不至地爱我，让我无法在你离去的日子里找一个人来替代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孤独地活着，是从心里面不经意地无可阻挡地渗出来的那种孤独，没有人能体会得到。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扁桃体老是发炎，你输了多少液给我，买了多少药给我？至今，我输青霉素都不用皮试，见了阿莫西林便觉亲切，而扁桃体发炎，我一直认为那是我的专利。我的母亲，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嚷着要吃豆芽，却往往夹几筷子就算了事。她厨艺很好，做的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唯独做不出豆芽菜的清淡可口。我从来不告诉她，那是你的专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怀念那个口味。

奶奶在你离去之后，整日茶饭不思，悲痛欲绝。她在你走后的第三个年头，第三个冬季的一个夜晚，安然离去。她的病来势凶猛，短短两个月就转化为癌症。但她走得十分安详，甚至有些快慰。活着对于她才是最大的痛苦。最爱的儿子离她而去，剩下几个孩子不成气候。她经常对着照片发呆，一个人跑去你的坟头放声痛哭。哀莫大于心死，她在三年内花白了头发，她的生命像一支残败的蜡烛匆匆燃尽。她没有留恋这个世界，病床上的她居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她更知道，天堂里有你的陪伴，她将永远不再难过。

整个葬礼，我几乎没掉眼泪。从你离去的一刻，我就倔强得不肯哭泣。尽管我心如刀绞，却依然努力地强忍眼泪，直到没有人时才尽情发泄。16岁，我已经学会了逃避和伪装，逃避疼痛和伪装坚强，我把它们演绎得十分纯熟，如同我本来就是一个淡漠而隐忍的人。

呵，就这么过去了，混沌抑或清晰。站在时光的岔道口俯瞰，回望生活，你依然是我心底最深的不可触碰的伤痕。我保留着你的很多习惯，爱吃面条，读很多书，善待别人。这些，是你留给我的，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变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我在努力地长大，学着自立，不去依赖。

我上了大学，完成了你对我最大的心愿。我依然是你的骄傲。但我没有如你期望的那样去做一名医生。我失去得太多，疼痛得太多，已经没有勇气去承受更多的死别和哀恸的哭声，即使它们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我选择读会计，一个与珠算有关的专业。你同样会感到欣慰的对吧。

人生之路如此漫长，你没有陪在我的身边，但你的爱却永远留存。我会用我的余生替你去爱你所爱的人，你的妻子和你另一个孩子。我会用我的生命去爱和守护他们，一辈子，永远。但是，如果还有来生，如果来生真的可以选择，那么，爸爸，我还要做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