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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一定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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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不懂,人的感情,归根结底是只和几个人的事。他们是亲人,血肉贴近,生死相依。

我从小就知道,你吝啬。

作为一个工人出身的男人,你要求我老实,节俭。正如你不是工厂里最受人瞩目的男人一样,我也不是最出众的小姑娘。原因在于,我继承了你那种天生的谦卑,甚至愚钝。

我亲眼见过你的领导当众教训你,以高亢的声音责骂你不该在上班时间玩牌……我绕过铿锵作响的机床和幸灾乐祸的围观者,怯怯地把饭盒放在地上,用小手勾住你黑乎乎的大手,和你并排低下头,牙都快咬碎了。我知道,你从来不打牌的,因为怕输钱。你只是帮别人收拾了扔在地上的扑克牌。

那时,我并不以你为荣。因为你不宠我;一本书,一包糖,一个布娃娃,一张公园的门票,这些,从来不是你给我的奖励。你强迫我读书,要我一天背五个成语,指望这个和你一样瘦弱的女孩将来能有出息。

那个年代,在本地最好的小学门口已经停满了花花绿绿的小轿车,我比别的小朋友个子高很多,一出校门,便能看见你骑着自行车在那排车子后的树下等我。顶风冒雨,给我庇护,你每天接送我六趟,每当我欢喜地走向你,你总不笑,硬生生把水壶递来,我们的爱,原来是被破自行车和凉开水保养着的。

其实那时的家境并不坏,妈妈是教师,有一份体面的收入,但你还是拒绝给我零花钱,绝不允许我被娇纵。父女之间那种自然的亲昵在你我之间很少见,多数时候,你沉闷地抽烟,我安静地写作业。我很乖,是你,让我第一次心里有了恨。

记得那次是我们班长过生日请我去吃蛋糕,我要你给我几块钱去买礼物。你板着脸轻慢地说:没钱,再要钱,门都别想出。那个瞬间,在我的记忆里停留了很多年。我生气地讨伐你,跳到桌子上,把刚买的向日葵挂钟摘了,说要送人。

我虽然年幼,但不无知。送钟给别人,多不吉利,可我脸皮薄,不好意思白去。你打了我,我抱着那只可笑的钟往外跑,心里暗暗发誓:将来要赚很多钱,多到足够任性。你只穿了一件秋衣追出来,在马路对面喊着什么,但我一句没听进去,都被风吹不见了。

到了中专住校时期,我成了艺校的学生,这才渐渐远离你厉害的管教。

你也有了起色,从普通的工人升职成了管理人员。两年后,你终于离开工厂,和朋友办起了自己的厂。在你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你正在努力赚好多好多钱。

我以为有了钱,你会宠我,可你仍然吝啬,惜钱如命。不知道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不再需要一条新裙子了,其实,我想要的。

可最终,我还是没能脱离你的管教。第四年,你的厂碰到恼人的官司,你的搭档被绑架,你拿了很多钱去救他,两个人出生入死,把身体埋在沙地里一天一夜才幸免遇难。后来你的搭档失踪了,下落至今是个谜,你们正趋于好转的生意遭受了灭顶之灾。在四十岁那年,你带着创痛,和对生活所剩无几的信心回家了。

你垮掉了。原先的厂回不去了,每月一千块钱的保障金还是照发。一年一万二,这是你的全部身家。我快要连后几年的学费都缴不起。你天天喝闷酒,身体开始衰败,经常半夜胃痛,痛得大汗淋漓,我躲在自己房间,把门锁起,不敢看你。

你的性情越来越古怪,拒绝去医院,不坐出租车,不去餐厅吃饭,不上街买衣服。常年累月坐在不开灯的小屋里发呆、叹气、莫名其妙地砸东西、碰到哪天我或妈妈不能回家吃饭,你会恶狠狠地摔碗筷,说我们没良心,看不起你。我的寂寞性格是在饭桌上衍生出来的,为了不看你气急败坏的脸,我快速吃饭,快速离开,从不在你面前停留。

最激烈的冲突是那一次,因为家里电话费比平时多出十几块钱,你又对妈妈生气,蛮横不讲理。我嘲笑你小气,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你把电话砸了,我要你滚!把你的皮鞋扔到了外面。你舍不得打我,当真拿了棉被要走,妈妈哭着求你别让邻居看笑话,惟独我,留也不留,还说话刺你。你含着泪,“砰”地一声,把我的恶意挡在了门后。

外面天黑了,在这个城市你举目无亲,朋友也没有一个,能去哪儿?那一夜我不能睡,想着你衣服单薄,兜里又没钱,心像被刀子戳了,一阵阵刺痛。我那从不曾在人前掉泪的爸爸,你终于哭了。

第二天一早,见你灰头土脸地回来,我才安心。

只是从此,我们不再说话。

印象中,你从未称赞过我漂亮,好像并不觉得自己的女儿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听到的赞扬都是来自老师和别人的父母。

直到我大学毕业典礼的前一天,你生平第一次去逛了商场,回来后把一个纸袋子挂在我的门把手上。趁你不注意,我打开来看,是一件棉布小碎花连衣裙,标价要三百多。怜悯你的好心,我马马虎虎往身上一套,随便把头发扎成一束,立在你面前。你仓促地说了一句,蛮好看的,转身就走。我嘴上应付着,心想,我才不会去穿这种土得掉渣的裙子。

一直到后来,你失去了一种厉害男人的态度,变得像主妇一样麻利地操持着家务,我才发现;这是你表达爱意的惟一方法。这些年来,是我和妈妈赚钱养家,你清楚自己没什么可以给我,所以默默无语,年复一年把爱兑现成热腾腾的食物。我更加愿意相信,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总是为着刻意维护妻子和女儿的健康而无比骄傲。

也是从食物开始,你对周遭的事物渐渐有了喜悦之心,闲来无事,开始摆弄小花小草,还养了一只猫。有太阳的日子,你坐在窗台下看书,猫蹲在你腿上打瞌睡。

我是在那时才认真观察你,你皮肤松弛,鬓角上有了白发,但仍很英俊。我们一样有顽强上扬的嘴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你熟睡的片刻,我忽然读懂了你这些年来的忧伤。悄悄地,把那条遗忘在抽屉底层的碎花裙子又找出来,穿上,不动声色地坐在你面前,向你展示我已经不能言说的爱。

生不逢时的你看过很多书,却没能走很远的路。你总在小酌几杯后跟我念叨:“等爸有钱就好了,咱们去香山看看红叶,我还想给你买一套房子,万一日后你结婚了,老公对你不好,还有个住的地方嘛……”你说你的,我撒娇地嘟囔:“你那么小气,还是等我买给你吧……”你大笑,老妈也笑。

从小你就以严厉的巴掌惩罚我的错误。因为你,我很早就开始审视未来,在被遗漏的岁月中,我已经被书本训练出一副和这个社会匹配的聪明头脑,我吃了很多苦,走在了别的孩子前面。

某一天,我踌躇很久还是决定来跟你告别。说,爸,我要走了,去上海,有家很好的公司聘我。我看见你的手本能地动了一下,我想上前拥抱你,却迟迟挪不开步子。你朝我点点头,哽咽难言。由于内心的害羞和词不达意,我们反而不知道如何和自己最爱的人相处,只能以最寻常的方式呈现。

正如我日后在工作中不断苛责自己一样,我没能从你身上学会怎样去表达自己最隐秘的感情,只是随血液衍生出你强烈的自尊,还有缄默。

我在上海努力打拼,日以继夜伏案工作,做他人脚下之石,以换得出头之日。

你写信来,说你胃病好了,每天晚上都出去散步,还在学电脑。老妈跟我告状,说你更贪杯了……我让老妈去买五粮液,一箱箱地往家里搬。你体寒怕冻,我选了顶好的羊绒大衣寄回去。妈又在电话里抱怨,说你一件不穿,齐整整地挂着,说要等到我结婚才穿。你喜欢钓鱼,我出差去欧洲给你买了不同型号的漂亮渔杆,托朋友开车带你去岛。你迷上打撞球,我定了张斯洛克的桌子给你当生日礼物。你爱热闹了,三天两头往郊外跑,我又为你买了辆安全的车。一切置办齐了,我觉得这个家太小,容纳不了你的喜好。索性换了更大的房子,这一次,你该有个温暖的晚年了吧。

你喜欢在任意时间给我打电话,丫头、丫头地叫我,声音饱满而热情。我虽开心,但没有太多时间闲聊,说得最多的就是让你别忘了去银行查帐,我又汇款回去了。你自顾自地说些家长里短,从来不说想我了,末了,总补充一句,我身体硬朗得很,倒是你要多注意。天南地北,算一算,我竟有五个年头没回家了。

春节前,我在香港机场又接到你的电话,联通了十几秒,却听不到你的声音。信号嘈杂,我急着登机,匆匆挂了,想着等到了纽约再给你播过去,咱们好好聊聊我的男朋友,顺便告诉你我们回家的日期。

在飞机上我睡着了。意外的,这些年来,你第一次出现在梦中,我看见自己又回到小时候,坐在自行车后座咯咯地笑,你皮肤黝黑,在烈日下轻快地蹬着车,载着我一路飞奔……醒来,我握着男友的手,黯然微笑。飞机降落在纽约,一开机,老妈的电话就打进来,空白了几秒,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说让我立刻回去处理你的后事,你昨夜过世了。

你惨死的新闻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妈把家附近摊点上所有的报纸都买来烧了,不想我看。这一辈子,我们都不愿讲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你喝了酒,一个人兴冲冲地去到一幢正在施工的高层住宅,踉跄地爬上楼,在里面坐了很久,出来后外面漆黑一片,你失足从四楼未封闭的电梯口栽了下去。工人发现你时,已是次日清晨,你呼吸停止,血液耗尽,身旁有一部断电的手机,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用铅笔画过的室内设计图。402室――那是你用毕生积蓄为我买的房子。

跪在你的遗像面前,我们心心相印。我深深体会到你沉落在黑暗里的那种恐惧和无能为力。从前对你的误解,挑剔,和漫骂又被风吹了回来,那些撕毁理智的场景,非要我受过很多人生的苦难,才能一点点领悟,一点点缝补。尽管我知道,你早已原谅了。

爸,你是好人,可你这一辈子都在受苦,活着的时候,我给过了丰盛的物质,却没来得及亲近你的心。你走得时候,如此迅疾,没能和我说上一句话,也没能看我一眼。甚至还没教会我,未来的这些年,我一个人要怎样去承受对你无尽的抱歉和思念!

爸,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很冷。我好想认真地抱着你,以最温柔的姿态传达对你的爱和深深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