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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冷翠不是佛罗伦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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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最美不过无疾而终。最痛不过无疾而终。

楔子

我所在的城市叫佛罗伦萨。

徐志摩在他《翡冷翠的一夜》中,将这座城的名字音译为“翡冷翠”。一座伤心之城,意象雍容华美,情致幽深冷艳。

可惜人生中总是充满了误解。

虽然城市的官邸和教堂专用一种绿纹大理石,将这里点缀得如同一粒翡翠。但翡冷翠只是诗人意趣的一个切面,不是真正的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最典型的天气是阳光下蓝天白云,而最经典的色调是色彩鲜艳的墙壁和深红色屋顶。

翡冷翠不是佛罗伦萨。伤心人却依然是伤心人。

我叫乔鸢,今年二十二岁。十六岁的时候,我在中国东部城市的一所私立高中读高一。高考后升入本省的艺术学院学美术。大学二年级,走“二加二”项目,来意大利佛罗伦萨大学做了两年交换留学。现在我大四,正在实习,毕业后我会在表叔的帮助下,留在了佛罗伦萨的一家华人艺廊工作。

——十六岁到二十二岁,六年,可以这样寥寥几笔就完完整整地记录在履历书上。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坐在这家咖啡店里,等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他是我履历书中看不见的部分,却是我生命里最顽固的存在。

我无需记起,因为从未忘掉。

Chapter1.失约的恋人

肖翰卿。这个名字的主人有着凉薄的侧脸,神气的鼻子,眼睛清澈漂亮得像琥珀。在一起的时候我吓唬他说:我以后是要留在意大利的,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未来在铺垫,等我去了意大利,你就忘了我吧。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喜欢,不光是喜欢他这个人,亦是经由他来体验世界。我想知道他所有的反应,所有的表情:除却微笑、耍帅、认真、玩赖,还想知道他嫉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使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委屈的时候,他生气的时候。

那时候我太贪婪,想占有全部。

相爱的人最怕听分离。肖翰卿因为我的话,生了好大的气,那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吵架。说这话之前我们在麦当劳吃薯条,说这话之后他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把都扫在地上,像是要发火,又努力压抑。我被吓住了,眼泪涌到了眼眶;却见他瞪着我,慢慢的,眼睛也红了。他推开走过来的服务员,然后转身便走了。

我以为他走了,惊惶委屈和不知所措让眼眶里的眼泪再也阻挡不住,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我用餐巾纸捂住脸,不顾忌旁人的眼光,哽咽起来。

我还没哭够,手就被握住了。然后脸上的泪水就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抹去,他说:“薯条掉地下不能吃了,我又买了两包。”他恨极了一样掐住我的下颌,假装凶狠的样子,“你真不讲理,明明是你要抛弃我,把我气得够呛,自己却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孔老夫子说的对,唯女子和小人难养。”

我泪眼朦胧,但见他这样子便安心了:“我的薯条呢?”

他把薯条喂到我嘴里,又骂我:“没心肝的吃货。”

才伤心欲绝以为他弃我而去了,现在心里却甜起来。我在他手上胡乱擦了擦脸,就破涕为笑开始吃薯条了。我吃着吃着,他闷闷地说:“你去了意大利,就给我寄明信片,告诉我一个地址。等我工作之后,有了钱,每年我都会在你生日的时候去看你。”

那是十七岁时他对我说的话。也许只是哄我开心,我却当了真。后来,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来意大利交换留学的第一年,我便寄明信片给他,告诉他在佛罗伦萨我最喜欢的咖啡店的地址。每年生日,我都会在这里坐一天,用这一天来想他。

我希望他过得好,这就是我的生日愿望。

“我可以坐在这里么?”有人问我。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骤然入耳,我的心跳就停顿了一拍,慢慢抬起头来,像是要越过四年时光,去确认那张反复出现在梦里的记忆中的脸。

却是个陌生人。

提起来的心,失望地沉下去。我真傻,溺水一样沉在回忆里浮不起来。只因为在异国听到中文,第一反应竟以为真是他来了。

休闲衫,小平头,脸上没笑容目光却很善意,样子大约是留学生。异国他乡遇到国人,多少有几分亲切,我收拾收拾心事,给出一个笑容:“当然。”

陌生人便大喇喇地坐在了我对面的位置上,问:“你一个人?”

我迟疑了一下,笑着点点头。

他说:“难得有机会用中文聊聊天。你好,我叫张正,朋友们开玩笑总叫我张歪。”他开玩笑的时候也一本正经,“你叫我张歪也可以,这样,我们也就是朋友了。”

我和张歪很快就熟络起来。他说他有这样的与人迅速交好的能力,是因为长了一张让人放心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从这张让人放心的大众脸上,看到了旧事。

我的眼泪在张歪诧异的目光中,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给张歪讲了我的故事。

Chapter2. 初相见便是惊鸿面

十七岁的时候,我在中国东部城市的一所私立高中读高二。学校扩大规模进行改革,旧校拆了,将新校区迁到了郊外,大家都得住校。

新校区盖得气派,像是偶像剧里的贵族学校,硬件设施也都不可与旧校区时同日而语。一住校事情就多,有一阵子很流行网购。每天下午放学后到晚自习之前,宿舍楼门前一溜停着的都是快递车,圆通申通这个通那个通叫人眼花缭乱。

网上的东西便宜,样式也多,女生中最流行的就是在网上买文具和小饰品。我那时因为零花钱比较多,也在网上买衣服。

淘宝淘宝,众里淘宝。有时候东西物美价廉,可偶尔也会碰到无良卖家。我在网上买了一件裙子,眼巴巴地盼来,里衬却是坏的,那时候我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气愤得很,就直接给了差评。结果第二天,卖家就给我发信息,说话很难听,要我把差评追加为好评。

我脾气执拗,东西就是不好,为什么要说谎。更何况这卖家半点气节也没有,态度先是很蛮横,见我不理她,又说让我寄回去,她给我退全部的钱。我愈发觉得繁琐厌恶,一口回绝。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手机没一刻不在响,无数条恶意骚扰的短信袭来,弄得我差点死机。

更可恶的是,她居然威胁说要把我的个人信息贴到租房征婚交友各种网站上去。我气不够,就把她给我发的恶意短信照下来,连同她的名字和店铺名称,贴在了淘宝315维权版面上去。终于,一切都清静了。

处理这件事耽误了我一周。整整一周我都委屈火大,心神不宁,脸上也冒出了两个痘痘。终于消停下来的那个周末,宿舍小姐妹一起出去吃饭我都没去。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只觉得社会险恶人心狠毒,过了好久才爬起来,洗了洗脸,敷了一片镇定舒缓的薰衣草面膜。

——我是因为这片面膜而认识肖翰卿的。

吃饭回来小姐妹们一进门,就唧唧喳喳说楼下站了一个貌似在等人的帅哥,长得超好看。我问在哪里,她们就拥过来,一脸兴奋地说要指给我看。我还没把脸上的面膜揭下来,就被推搡到阳台上,刚低下头,脸上黏糊糊的面膜吧嗒一下就从四楼掉下去了,正落在那帅哥的脚上。

世间相遇狗血莫过于此。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像《泡沫之夏》一样,飘落下去的是一条飘逸精致的发带,那多唯美,或者是一本文艺小清新的诗集也好。哪怕,哪怕像水浒传里潘金莲掉下去个支窗子的木棍——也好过一张黏糊糊的面膜。

我灰溜溜从四楼跑下来,先用两个手指头捡起了他脚上的“垃圾”,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又跑过来,一迭声地给一动不动戳在那里一脸不高兴的帅哥道歉。我看他的脸色慢慢多云转晴了,心下稍安,可……他的眼睛却不看我的脸?而是——盯着我的胸口!

我的脸蓦地涨红了,又羞又恼,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听他叫我的名字:“乔鸢。”

我停住,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了。我注意到眼前的男生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鼻子神气得像罗马大理石神像雕塑那样英挺。他说:“你胸卡上有写。”

我的脸全红了,是我想歪了。他说:“你名字真好听。”

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我稀里糊涂红着脸回宿舍告终,连他的名字都忘了问。

那天回到宿舍,我被大家集体声讨了,小姐妹们都骂我不中用,连个名字也没套出来。我们这所私立高中文科班多,理科班少;女生多,男生少。如果有这么一个好看的男生,应当是那有数的几个。可是大家打听来打听去,都不是。于是我们回忆了每一个细节,那天是周日,他没穿校服,只是穿了一件简单的半袖衫,却像是释迦摩尼一样有了光环,被几颗年轻的心反复顶礼膜拜。

可以说,那一阶段,他是我们集体的男神。

Chapter3.那时候我那么勇敢

十七岁的时候,我喜欢上肖翰卿,用一个老得掉渣渣的词来讲,就是一见钟情。

从那一面之后,到我们再相见,这一段时间我幻想了无数的可能。我清楚的记得那依然是一个周日,中午吃过饭,我站在阳台上晾衣服,从楼上看分明看见他,站在楼门口像是在等人。我的心跳一下变快了,转瞬间拿定主意,只当没瞧见,也没对谁说,拎着壶就下去打水了。出了楼门,正碰了个脸对脸。他看见我,便微笑着打招呼:“乔鸢,对吧?”

我很开心他记住了我的名字。

“你在等人?”我问。他微一迟疑,神情稍有落寞,“在等女朋友。她和我闹脾气,不肯出来。算了,你要去吃饭吗?陪我去食堂吃饭吧。”

我的心沉下去,难受极了,他竟然是有女朋友的。

那时候我已经吃过饭了,手里又昭然若揭地拎着个暖壶,分明是要打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能拒绝他,就拿着水壶和他又去了食堂二楼。

“你是哪个班的啊?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问。

“班级姓名这可不能让你知道,你一见我就脸红,谁知道你会不会瞎打听,让我女朋友知道可不好。”他说得一本正经,眼神却促狭。

我被戳中心事,嘴里反驳道,“有女朋友你还和别的女生吃饭,那才不好。”

他倒是毫不客气:“你知道不好,还和我来。”

我让这话将住了,觉得自己傻透了。

我是有多花痴,为了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生,拎着暖壶跟到这里,还被他这样说。一时气苦,转身就准备回去。“哎,你别走啊。”我在前面走,他起身在后面追。走到楼梯口,他去拉我衣角,我一挣,一下崴了脚,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手里的暖壶胆碎了,细小的玻璃碴滚了一地。我疼得站不起来,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罪魁祸首大惊失色。把我横抱起来,就往出走。这傻子竟不知道校医室在哪里,我想着校医也处理不了大伤口,就改主意让他带我去了最近的医院。自己下来打水钱包也没带,手机也没带,好在他身上有钱。

包扎完就下午了,怎么也得给宿舍小姐妹们和班主任打个电话。就问他要手机。拨号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的电话上显示的我的同学的号码是异地号。这不是这个城市的手机号。

我心里咯噔一下。

眼前的男生细细看起来似乎要比我们大一点,这见了两次的面孔在校园里却是完全陌生的。我想起和宿舍小姐妹密探一样几乎打听了学校里全部的帅哥,却和他对不上号。而在我受伤后他一脸慌乱竟然不认识校医室也不知道最近的医院是哪个。

我心里蓦地起了疑。

他送我回学校的时候,天已经见黑了。我的脚走路不方便,他便搀着我。我第一次和一个男生挨得这么近。宿舍的小姐妹说会在楼底下接我,让我到了以后给她们打电话。他把我送到楼下,我说:“你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吧。”

他的身子一僵,眼神变得冰冷。我有些害怕,但还是强迫自己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来和他对视:“你叫什么名字,你到底是谁?”

他沉默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我叫肖翰卿,原来是这学校的学生,现在已经大一了,在省会上大学。上回周日回家,顺便来看看新校区什么样,没想到会认识你。”

我鼓起勇气,继续问他:“那你有女朋友的事,是真的吗?”

他眼带笑意,反问:“你希望呢?”

他说:“我这一次来,不是来看新校区,而是想看看还能不能再遇见你。”

那时候我那么勇敢,暮色四合,路灯下自己的脸明明已经烧起来,却还是掐着手心,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那个人。

我问:“那下一次,你还会来么?”

Chapter4.最痛不过无疾而终

下一个周日,他又来了。

我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的脚还没好。他打车带我出去玩,问我喜欢什么,是去看电影还是去咖啡店。我说我想去动物园。开往动物园的路上堵车了,我有些晕车,在出租车里感觉恶心欲呕,只好半路下来。我们沿着马路慢慢地走,他搀着我,线条优美又凉薄的侧脸对着我,那个瞬间,我觉得一切都这么不真实。呆呆地盯着他看,下一秒钟,肖翰卿扭过头来,有点委屈地埋怨:“为什么我感觉是和奶奶一起出来的?”

我噗地笑了。

他就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笑,看啊看啊,忽然一扬眉毛——我隐隐感觉大事不好,身体已经脱离地面——被背了起来。我的笑半路刹住,又羞又紧张地抱着他的脖子,对着他后脑勺说:“你这是要干嘛啊。”

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目光,我囧地无地自容,只好把头埋下,叫他快停下。

肖翰卿才不听我的。最后大约是他背累了,才放下我来。我们站在一个四星级酒店门口,行云流水般的钢琴声遥遥传来。

“好美,是弗朗茨·李斯特的《魔鬼圆舞曲》。”我感叹说。

他咦了一声,露出些惊讶的眼光,转而有些赞赏地说:“带你进去吃饭?”

我们在这座四星级酒店吃了一顿午餐,从钢琴之王李斯特聊到法国印象派画家高更,我们之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为什么眼前这个人,有着清俊的容颜,良好的家庭背景,又知道的这么多,和我谈得这么契合。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为什么像天上的馅饼一样,偏偏就掉在我面前。

太幸福于是滋生出悲观:一个理想的像是“终点”一样的人,出现在了“最初”,那么以后的日子如果两两失散,那我的心上岂非会被他扯出一个大洞,然后再也难以满足。

肖翰卿没容我胡思乱想,下下个周日,他又来了。下下下个周日,他又来了。

我对他了解得太多,又了解得太少。我知道他的兴趣爱好,知道他最喜欢的电影甚至可以推断出他对一部新电影的评价,知道他的口味可以不征求他的意见就为他点出他最喜欢的菜肴。我了解他最美好的那一部分——远离烟火尘嚣,最贴近灵魂的那一部分。但对于这之外的,我知之甚少:我没去过他的大学,不知道他家里具体是做什么的,不知道他期末考试多少分能拿多少绩点有没有奖学金,不认识他的那个圈子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不是不关心。虽然初相见我是一个花痴,因为他的脸而脸红心跳,可是后来——后来随着交往渐深,我喜欢他内在的部分远远大于外面。他太珍贵。所以无论他是贫穷还是富贵,无论他的爸爸是教授是官员还是煤老板,无论他是学生会干部还是压根无职务,无论他人缘好得要死还是高傲孤僻,对于我,肖翰卿就是肖翰卿。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麦当劳里吃薯条。虽然我不问,他不说,但我觉得他家境应该不错,因为总带我去高档的餐厅吃饭。要说我不喜欢那种优雅的氛围,那太清高太假;只是地方再好去多了也会腻,而那时候我又太贪婪,想在每一个地方都留下我们的回忆。哪怕是街边的臭豆腐摊,哪怕是夜市的麻辣烫小店。

那天我吓唬他说:我以后是要留在意大利的,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未来在铺垫,等我去了意大利,你就忘了我吧。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发脾气,吓得我都掉了眼泪,最后他还是哄好我,承诺:你去了意大利,就给我寄明信片,告诉我一个地址。等我工作之后,有了钱,每年我都会在你生日的时候去看你。

未来充满变数,不到二十岁的人,怎么能望见人生的尽头?但在一起时患得患失,总想更努力地去探一探“以后”。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只要我们还能再见面——只消一句话,心里就鼓满了勇气和憧憬。

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下一个周日,他失约了。然后肖翰卿这个人,从此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最美不过无疾而终。最痛不过无疾而终。

Chapter5.另一个故事

“你为什么不试试去找他?”张歪问我。

我笑了,“我当然有找过他,可是我找不到他。从来都是他来找我,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学校在哪里。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也不认识他的任何一个朋友。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苦。就像是一个梦——从他出现到他消失。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不告而别,那段时间我很恨他,总是悄悄哭。”

“很奇怪是吧,除去电话,他只给过我一个给他寄明信片的地址,是他学校邮局的地址,高考结束后我去过一次他的大学,大海捞针一样,我根本找不到他。宿舍姐妹们说我是当局者迷,但有些事也只有当局者知道。我们谈了一场货真价实的恋爱,肖翰卿虽然爱开玩笑,有时候坏坏的,但是从来没占过我便宜,甚至于我们都没有接过吻。所以有一阵子我觉得他出车祸失忆了,甚至他是不是死了。但是随即又否定掉了,觉得那样会不会太狗血?”

我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那次在麦当劳,我们不是最后一次见面,我还见过他一次。”

张歪的眼神有一丝波动。

“高考结束后我去他的大学找他。我没有在学校找到他,从学校出来,在那个城市的一辆公交车上,我看见了他。那天车上人很多,非常拥挤。他只坐了两站地。他活得好好的,看起来很精神。他没有看见我。在此之前我一直执着地想找到他问个究竟,但奇怪的是,真正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没有了这种冲动。我没有喊他,我不知道喊住了他第一句话我应该说什么。那一刻我只觉得心灰意冷,两站地,像是漫长的一生,我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下车。那次见面像一个仪式,有一些东西彻底的完结了。”

“我想我会很快忘记他。因为上了大学,换了一个环境,生活也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而且我终究是要出国的。一个更大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我没有理由不忘记他。可是,我竟然不能。我来意大利之后给他寄了明信片,虽然那个人一直杳无音信。时间把我和他过去的事洗成了一种淡淡的底色,但是从未褪去。它安然地扎根在我心里,成为了一个顽固的存在。这么多年我已经学会了和它和平共处,不知道是不再痛,还是已经习惯了痛。”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这样说也许有些冒犯——但不知道为什么,你让我想起他。在你的脸上,我似乎再一次看到了旧事。”

张歪的眼神很温和,喝了一口咖啡,他说:“不用谢,我很高兴能听到你的故事。如果你不介意,我也想给你讲一个听来的故事。”

Chapter6.你看不到水面之下

十七岁的时候,我在中国东部的一座二线城市上高二。

上帝从不创造十全十美的东西。我自幼成绩很好,相貌堂堂。从小学一年级就被选入国旗班,初中到高中这六年,桌膛里的情书巧克力就没断过;可我家里很穷。

我家在远离城镇交通不便的赤贫的乡下。我家住的那个村,一共八十三户人家,家家鸡犬相闻。我家几乎没有城市的亲戚,只有一个姑姑,在这个城市的一家制衣厂做工。上学的时候,我就住在她家。

自卑和自负总是如影随形。女孩子给我多少关注,我就有多少害怕。

我独来独往从不和谁过分亲密,因为我害怕别人知道我的秘密。小姑娘的面皮总是很薄,就算再仰慕一个人,被冷嘲热讽几句,免不了望而却步。

周小莹是个例外。

高一时候我们在一个班,周小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在我打篮球的时候站在操场边远远地张望,早晨又总会早一点来,在我桌膛里塞一盒牛奶。周小莹很漂亮,家里是做生意的,听说挺有钱。那时候大家都穿校服,但周小莹偏能出风头:她把校服上衣拉链拉开一截,露出里面蕾丝刺绣的雪纺衫娃娃领,也露出雪白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她的头发不烫不染,可马尾辫上却扎着飘逸而张扬的韩式发带,很吸引人眼球。

她在班里一直是话题中心。我的青春贫乏,她的青春却富饶多彩。

男孩子见到漂亮的女孩子根本讨厌不起来,但是,这样的我,连请她吃一顿肯德基都困难,又有什么资格谈恋爱呢?

遭到我冷冷的对待之后,她并不死心。有一天放学回家,我走到姑姑家那栋破旧低矮的楼门口,看见周小莹就坐在正对着我的乌糟糟的台阶上,一双眸子清亮亮地看过来,抿着嘴笑了。

她跟踪我。气愤和羞愧同时涌上我的脑袋,我扯着周小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恶狠狠地问她:“你有完没完?你怎么还找到我家来了?”

象牙白的小脸上没有一点畏惧,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地垂下来。周小莹问:“你生气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小莹抬起手来,摸上我的脸,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的眼睛清亮亮,声音软软的。暖暖的手从我的脸上划下来,又落进我的手心里,“但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和其他的统统无关。”

那个瞬间我说不好自己是被她诱惑了,还是被她打败了。总之后来,我们在一起了。

小莹的父亲是个商人,做外贸小商品批发。小莹出身商贩世家,耳濡目染,对买卖生意很感兴趣。高考结束后,她父亲给了她五万元的本钱,小莹拿来在淘宝开了家卖女装的小店。小莹开始经营的那段时间异常艰难,货源由周爸爸经营服装的朋友提供,倒不费事,但一个人又当策划又当客服又负责打包快递,为了一个好评费劲心思,忙得简直不可开交。双十一光棍节的时候,小莹淘宝小店的月收入第一次达到一万。尝到甜头的周小莹觉得读书无用,辍学专门经营网店。纵然是淡季,利润也相当可观。

小莹对我很好,上大学以来,我还是有经济上的压力,在学校我申请了助学奖学金,在生活上,小莹帮了我很多。有一阵子我每天疯了一样想打工赚钱。可是小莹怕我耽误学习,她说:你要做什么,发传单还是洗盘子?如果把时间都用在了这样的事情上,还上什么大学?

我没去打工,一心用在学习上,每年都拿奖学金。我给小莹买了一枚彩金戒指。她喜欢得什么似的,笑容里都是甜。

因为小莹的缘故,我也总上淘宝。那天淘宝网的315维权论坛上,出现了这么一个帖子:因为给差评被卖家无底线骚扰!

淘宝ID为“翡冷翠的屋顶”的买家在一家淘宝女装店买了一件裙子,因里衬有破损给了差评。卖家说你退回来吧,邮费我承担,给我改成好评吧。“翡冷翠的屋顶”是个耿直的姑娘,拒绝了。卖家恼羞成怒,联系了她好几次,让把差评改成好评。她都不肯。后来无良卖家使出阴招,恶性报复,把她的个人信息四处张贴。租房的,倒票的,征婚的,甚至……的。“翡冷翠的屋顶”一气之下,也把卖家的信息连同店铺公开,贴在了淘宝网的315维权论坛上。

周小莹。爆出来的卖家名字是周小莹。

Chapter7.感情是莫名其妙的东西

翰卿,你要帮我这个忙。

说话的时候,小莹蹲在我面前,双手搭在我的膝盖上,那双手涂了朱红色的指甲油。凌厉,但也美丽。小莹软声软气撒娇的时候,眼睛里却是精明冷酷的光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感觉小莹变得有些陌生。但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她。

“翡冷翠的屋顶”真名叫乔鸢,是本省人。她所住的城镇和我们相邻,坐长途大巴只要一个半小时。小莹气急:“哪里有这么不讲理的人,衣服难免有破损,大家互相体谅,你寄过来我给你退了不就完了。她非要给差评。几番沟通都不理不睬。”小莹也执拗极端,为了逼她追加成好评,就雇了一个职业骚扰师,出了各种阴招来逼乔鸢。乔鸢倒也是个倔脾气,到贴吧上发帖子,也把小莹的信息曝光出来,这下严重损害了她的淘宝网店的声誉。

小莹说她咽不下这口气。要我按着乔鸢的地址,到邻镇去调查她,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答应了她。小莹是我的女朋友,我应该帮她。而且如果不答应她,以小莹的性子,逼急了做出什么事也不一定。再说这么多年,我能为她做得很少,现在她求我去做,我应当尽力。

一个巴掌拍不响,和小莹争锋相对成这样,这女孩八成也是个刺儿头。乔鸢的地址填的是宿舍,我就在她宿舍楼门前站着,琢磨着是先打听打听还是直接给她打电话。

我站在那里,来来往往的女生无不多看我两眼。有些不自在,刚想换个地方,脚还没抬起来,哗啦一下,天上掉下了个什么东西,正砸在我的脚尖上。

我吓了一跳。低下头,黏黏糊糊,擦,什么东西?

“啊。”楼上一声惊叫,抬起头,四楼阳台上冒出一个脑袋,一叠声地道歉。

等我分辨出这玩意大概是一张面膜,楼上那个冒失鬼也风风火火跑了下来。

她把那面膜捡起来,拈着扔进垃圾箱,红着脸道歉的样子就像个小媳妇。脸上还有两个红红的痘痘,但瑕不掩瑜,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我心情稍微好了点。然后我的目光往下看……她的胸卡上的名字,赫然写着,乔鸢。

我的脑子顿时卡带了。

和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女生,看起来好乖。

在我发怔的空隙,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有些气恼——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盯着人家姑娘的胸口看。我邪恶了,但是心情却很愉快,我说:“乔鸢。”

她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真是个傻姑娘,“你胸卡上有写。”

她的脸全红了。我想起《红楼梦》里林妹妹写的桃花诗,感觉眼前的女孩害羞起来眼角眉梢悉数晕染,像是一幅典雅幽美的古画。我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余下的话我斟酌着还没说,乔鸢就一溜烟跑掉了。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感觉不妙。感情是个特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前我特别鄙视什么一见钟情的故事,但惟独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世上真有一个人,让你不由自主地就要做些离谱的傻事。

我回去对小莹撒了谎,我说我没找到人,但是学校找到了。让她别往心里去,天下的生意多得很,不会因为一个差评碍了你的事。小莹说这不是差评的问题,而是她在淘宝上发帖子,侵害了她的名誉,绝对不能善罢甘休。

从前我都是让着她的,但是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我说:“那你怎么不说,是你一开始泄露了人家的信息,雇人骚扰她?”

小莹不说话了,她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狐疑。

我知道她聪明得很,也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忙把她哄好,答应下周再去。

Chapter8.离别

第二次和乔鸢见面,又是刚好碰上。

本来我打算给她打电话,先把小莹这事解决了再说,我站在她宿舍楼下在那里措辞,还没等我想好,就看见她下楼来打水,和我正碰了脸对脸。她脸上的痘痘下去了,干净的一张素颜,清秀得像PS过。

我先打了个招呼:“乔鸢,对吧?”

“你在等人?”她问我。我突然心生促狭,想逗逗她,就随口说在等女朋友。我在乔鸢脸上看到了失望,我赶紧说让她陪我去吃饭,她的眼睛里就有些开心。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姑娘。

没想到我们第二次见面竟害她受了伤,我歉疚极了,看着她疼得真皱眉头,我心里更不好受。把她送去医院,又把她送回学校。全然不想乔鸢已经看到了蛛丝马迹,自己撒的谎已然穿帮。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到底是谁。

那个时候我本来可以和她说小莹的事情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睛我竟然说不出来。我又骗她了。我的话说的半真半假,我打听过这所私立高中了,知道是新迁了校区。假装自己是以前的学生,来看新校区,然后对她上了心。

她问:“那下一次,你还会来么?”

一切开始失控了。我喜欢上她了,也许是从第一面开始,也许是从她对我说这句话开始,也许是和她在星级酒店畅谈音乐和美术开始。小莹对化妆品牌子了如指掌,可对这些一无所知。认识乔鸢之后,我才知道契合这两个字,是指怎样的心意相通。

第三次见面之后,小莹就知道了。我低估了女人对情敌的敏感。

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温柔娇媚,我难以想象那些歇斯底里的咒骂的话会从小莹的嘴里吐出来,我觉得这样不好,她看起来那么美丽,不该说脏话。我想制止这一切,但又不知道从何做起,最后我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的时候,她的眼泪哗地涌出来,冲花了精致的眼妆。

我的心里更难受了,我说:“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我原以为小莹不闹个五次三番是不会罢休的,没想到她竟然一口答应了。我求她别再找乔鸢的麻烦,她也应允了。

我和乔鸢在一起了,那是一段真正开心的日子。我们去了动物园、植物园、博物馆、孤儿院,走遍了那个城市的所有角落。乔鸢那么单纯,她完全地信赖我。我第一次那么用心,把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研究了个透彻,为的是让她相信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我的家庭,只是我想做出最好的样子。我把生活费都省下来,连同奖学金一起,请她去高档的饭店吃饭。小丫头平时总是那么乖,虽然有时候有些小赖皮,但骨子里却是耿直倔强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和小莹因为一件衣服闹成那样。我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和她解释,我不怕她生气,我怕失去她的信任。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麦当劳。她说以后要去意大利。

我知道她是在气我,想看看我是什么反应,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发脾气了,不是冲她,而是冲那个假定——我害怕失去她。当时我的血全涌进脑子里了,我生怕自己做什么傻事,在麦当劳里不好看,于是想走出去吹吹冷风。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周小莹。

我不光看见了周小莹,还看见了周小莹身后跟着的四五个青年男子。他们抽着眼,脸上都带着煞气,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家伙,冲这边指指点点,好像在商量什么。

我的血液一下凝结了。

周小莹一伙人站在拐角处,掩在暮色里,看不真切。是我太天真了,我怎么能相信周小莹真的会善罢甘休。她就是那样的女子,什么都敢做,从一开始她跟踪我到姑姑家,我就该知道她是什么性格。

“肖翰卿。”周小莹倒是眼尖,老远地喊我,她还是穿得那么美丽招摇,说话笑语盈盈,眼睛却是冰冷的。

我走了过去,她身边的男子全都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她说:“呦,你们吵架啦?”我没理她,只是问,“你想怎么样,你答应过不找她麻烦。”

周小莹笑了:“我答应过不找她麻烦,差评那事就过去了。可是我没答应不找你们麻烦,你糊涂了吧?”

我恨极了她说话这个沾染着不良风气的调调。这不是我印象里那个周小莹。我很平静地说:“我,还是她?”周小莹说:“一起出来聊聊吧。”

我转身回了麦当劳。

我重新买了两袋薯条,我想摸摸她的脸,却只是假装凶狠地捏了捏她的下巴,我说她不讲理,还骂她是吃货。小丫头很好哄,才是泪眼朦胧地,看我没有不理她,又甜甜地笑了。

我把薯条喂到她嘴里,承诺即使以后她留在意大利,我也会去看她。

我不能让心爱的人害怕。

麦当劳有两个门,一个直接开在外面,对着街道;一个连着商场。我带着乔鸢从那个门进了商场,乔鸢问我还想逛么,我说:“我刚才在外面见到我妈了,一会儿我先走,你待一会儿再走。你现在太小了,还没上大学,我暂时不想让妈妈知道。乖,一会儿打车回去,注意安全。”

她说好。

Chapter9.情深不寿

这是我第一次打架。

我不会打架,疯子一样一通乱打,然后被他们按在地上,拳头和脚雨点一样落下来。我被打了,头破血流。是周小莹最后看不下去了,她哭着把我送去了医院。

我打了石膏缝了针,身上疼得像是失去了知觉。但是我知道,乔鸢能安全回去了。

我对泣不成声的周小莹说:“小莹,这回我们平了,好吗?”我在她眼睛里看见了原来的周小莹。

我伤得很重,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我的手机被踩碎了,谁也联系不上。出院之后,我的耳朵就有点不太好。右耳有时候听不见。周小莹要给我钱,让我去北京好好看看,我一分都没有要。

我和周小莹在一起的时候,我花过她的钱,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不能再花她的钱。

看病住院,自己也花了一些钱。缺了好一段时间的课,那一年我没评上奖学金。没有了周小莹的资助,我过得更加捉襟见肘。我没有了乔鸢的电话号码,唯一能见她的办法就是去她学校找她。可是我没有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这一切。我是个穷小子,并不是她的学长,也不是本地人,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其实还有女朋友,甚至现在我的耳朵还落下了病,算是半个残疾人。我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

那一段我很忙,忙着补落下的功课,忙着打工。

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挣钱。乔鸢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要去留学,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靠自己打拼来填上我们之间的沟壑。

可是生活不是电视剧。毕业找工作了才知道这有多难,从北京到佛罗伦萨的往返机票含税要九千元。我第一年微薄的薪水,付了房租和生活费之后,什么也没剩下。

我收到了乔鸢的明信片,她生日那天,我哭了。我第一次感觉贫穷是这么耻辱。我无法兑现我的诺言。我希望她忘了我,又害怕她忘了我。

对不起,我爱你。

尾声

张歪说完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他拼命地工作,像是不要命一样,终于病倒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大学毕业后,我申请来罗马大学读研。放假我去看他的时候,曾经那么神采飞扬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他说求我一件事,给了我一张明信片,让我在这一天,看一看,是不是有个女孩在里面等人。她过得好不好。他只让我帮他看一眼。”

“我从罗马来了佛罗伦萨,本来只是想看你一眼。可是当你讲了你的故事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把我知道的故事讲出来。就像你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徐志摩笔下的翡冷翠太片面,不是真正的佛罗伦萨。你的故事只是水面上的一半,而人生总是充满了误解。我见过太多被现实打败的爱,可是我还是相信,真心相爱的人能走到一切。”

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笑道:“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别哭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