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锁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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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渐是我的邻居，从有记忆起，他就是我的邻居。

幼儿园时期杜渐曾把一条毛毛虫装在火柴盒里吓哭过我，我的回敬则是把铅笔芯狠狠扎进了他的胳膊里。若干年后的夏天，他还挥着胳膊给我看他胳膊上那个青黑的深点，仿佛那是我出手狠辣的永久罪证。

那年，我们小学三年级。

起初是一个快乐的傍晚。

由于一次考试成绩的进步，为了表示对我的信任和表彰，班主任在放学前郑重把班级钥匙交给我，把第二天早晨开教室门的重任交给了我。这对九岁的我而言是莫大的荣誉，我就在同学们羡慕的眼神中接过了神圣的钥匙，激动且兴奋。

我们教室的锁就是老式的铁挂锁，铜芯，钥匙也是亮晶晶的铜质。

回到家，匆匆做好作业，我来到家附近的江边，跳上岸边的一艘闲置的渔船，快乐地把钥匙抛来抛去，钥匙在空中留下的亮闪闪的弧线对我有着欲罢不能的吸引力。直到最后一次，抛出去的钥匙没落在手里或者船上，而是掉在江水中，掉到水下深不可测的石缝间。

丢失了珍贵的、唯一的教室钥匙，我觉得大祸临头。在那个慌乱的黄昏，我趴在船舷上冷汗直流，悔不当初。我绝望地注视着幽深的江水，只见到冰冷的石间有自由的鱼儿在穿梭。

这时，杜渐和几个拎着向日葵秆打闹的男孩子也出现在江边。他也许看出了我的狼狈和仓皇，犹豫了一下就跳上船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带着哭腔告诉了他，他马上就意识到我遇到了大麻烦，急忙丢下向日葵秆，挠着脑袋想办法。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天然气还没有被普遍使用，柴和蜂窝煤是人们的主要燃料。而黏性很好的黄泥则是用来和蜂窝煤的材料，顽皮的孩子常拿它们来捏泥人儿。

聪明的杜渐想到了黄泥的妙用，他回家抓了一把黄泥。一只手紧握黄泥，另一只手牵着我往学校跑。

跑回寂静的学校，杜渐让我站在楼门口放风，自己则迅速把那团黏软的黄泥使劲儿塞进我们教室的锁芯里。

我手足无措，忐忑地看着杜渐。我看到一小缕夕阳在他额头跳舞，空气中一些细小的微尘也配合着旋律，而他的镇定敏捷又使得这种神奇的现象更加迷人。

当天夜里，窗外月影下摇曳的小樱桃树伴着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杜渐在上学路上等我，塞给我一把和班级钥匙极其相似的钥匙。

来到教室门口，门锁早被风干的黄泥彻底堵死了，我拿出的钥匙当然更不可能打开，班主任只好拿铁棍撬坏了它。

可那天放学前，门卫大爷就把他的重点怀疑对象杜渐举报给了班主任。过了几天，杜渐作为调皮捣蛋的坏典型在全年级做了检讨，赔了一套新锁，还被他的爸爸打了一顿。

直到初中毕业，我都试图对他表示感激，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这是我的一块心病，但我还没有勇气为自己的错误接受惩罚、承担责任。

因为小镇上像样的学校太少，初中毕业后我们都到外地继续学业，是不同的高中。幸运的是我们在后来的高考中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没有遗憾和嗟叹。

在那个焦躁又充实的夏天，我们问询了彼此的成绩和即将就读的学校。临别时，他在站台挥舞着胳膊笑着说永远不会忘记我，因为我曾经恶毒地在他胳膊上“种”下了一个铅笔芯。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离开了那个狭小的镇子，联系日渐稀疏。仅从父母那里听说他定居广州，听说他娶了一个温婉的江南女子，听说他初为人父。

今年夏天回故乡，重游小学时期的母校。母校焕然一新，老式的铜铁挂锁早已被淘汰。教室是隐晦的插芯暗锁，教师办公室是牢固的弹子门锁，小会议礼堂是圆润的球型门锁。是夜，我在江滨新建的度假村住下，发现连客房都是可靠的电控磁卡锁了。

光阴流转，淡退了使用老式挂锁的质朴年代，不知淡退的是否还有那质朴年代里纯真的情谊。

后来的人生里，我为自己所有犯过的错误都付出了代价，因为没人再愿意为此买单。所以，纵使时光淡漠了很多往事，我也永远记得那个初秋的傍晚：顽皮又机智的少年拉着我的手飞快地往学校跑……彼时晚霞在天，秋虫在路边草丛里悠扬地歌唱，苍耳和大波斯菊轻轻擦过他的裤腿和我的裙角……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