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舟曲 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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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会在每一个经历者心中留下一条流淌的暗河。我想，舟曲的云和水，从此都是刻着悲伤的。

公元2010年8月7日晚11时50分，暴雨裹挟着近200万立方米泥石流，从舟曲县城头顶的两道山沟席卷而下，摧毁了小半个县城。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将是一个伴随着尸臭和泥泞废墟的城市。从天而降的泥石流在这个弹丸之地埋葬了至少1747人。这个数据只是可统计的常住人口，难以计数的遇难外来务工者尚未包括在内。而这个县城的面积仅约1.47平方公里，几乎每隔几米就埋着一具尸体。还有人在一瞬间被泥石流卷进汹涌的白龙江，落入不可预知的葬身之地。

我们在清晨进入县城，先看到对岸岩壁上的红色字体“藏乡江南，泉城舟曲”，接着闻到浓重的尸臭。

一路迎着撤退的灾民。他们背着大包小包的家当，搀扶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后是居民基本撤空的城市，一片泥浆埋没的废墟，或者说，亲人的巨大坟场。

一个三洋音响矗立在泥浆里，一个绿色背包滚落在泥地上，奇怪地干净，未染泥浆，它们的主人或已随风而去。

有人坐在白龙江畔的屋顶上对着滚滚的江水嚎哭，泥浆和江水淹没到屋脊，尚看得见倾覆的屋檐。

有一个院子，房子倒塌被冲走了，独留下一棵果树，一架葡萄。

多数的房子，被泥浆和江水淹没底楼，这已经是最幸运的了。

灾难洗劫过后的城市中央，竞像一个干涸的湖底，灰白泥泞泛着平静的光华，像从未有过人的足迹。那些房子，被泥石流冲毁、埋没、卷入江中，几乎不见踪迹。

这是个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县城。战国末期，秦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0年)秦自陇西发兵联蜀灭楚，定陇西郡。公元前279年置陇西郡后，始置有羌道，今洮河以东地区，包括舟曲、武都县大部地方始入秦疆域。羌道治所在今舟曲西北。舟曲县城自此而始。

在它的地下，是秦岭、燕山、喜马拉雅山冲撞厮杀的战场，伴随着造山运动、一次次地震、毁灭。

从图片上看，舟曲县城就像一个密集的蜂巢，顽强地依附在陡峭的褐色土坡上。是泥石流造就了这个县城，县城就建立在泥石流扇形地势上。事实上这里并不适合人类居住，但是这一片地球板块厮杀的战场，已经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建城的地方。于是，两千多年地上地下的争夺，兵戎厮杀、地震、山体滑坡、泥石流……城毁城建，文明不灭。

据《舟曲县志》记载：“舟曲山地，层峦叠嶂，万山皆翠……上世纪50年代这里尚是山清水秀。但此后的数十年，大面积开荒、毁林……水土流失严重，舟曲政府95％的县财政收入来自林业。”

失去了屏障的山，一场暴雨过后，变得面目狰狞。

当这场罕见的暴雨，以一小时97.3毫米的速度疯狂倾泻时，仿佛《创世记》里的记述：大地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

这个建立在陡峭山坡上的县城，山坡背后，还是高耸入云的山峰，最高峰海拔3800多米，和县城脚下的江面落差有2000米。泥石流像巨龙从天而降，带着山崩地裂，裹着岩石泥沙，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切都没有预警。即便舟曲此前曾获得国土资源部表彰的全国地质灾害群测群防“十有县”称号。

令我们顿足扼腕的是，我们自己制造了毁灭自己的灾变。被人吃空的土地，最终毁灭了人。 那几天，我的每一步行走都颤巍巍心怀凄凄，因为每一步踏下去，脚下都可能踩着一个或几个曾经鲜活、刚刚死去的人。

如果每一个死去的灵魂都会呐喊，那么整个山谷都会震撼。如果这些亡灵在白龙江畔聚首，愤怒的幽灵将遮江蔽日。那晚我在汹涌的白龙江边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胸口压抑窒息，仿佛感受到了他们巨大无声的呐喊冲击。

我在挖尸的现场听到这个故事：

泥石流发生的时候，他们正在电话里絮叨着情话，他俩原本准备在八月十五举行婚礼。电话是突然没有信号的，女孩最后在电话里听到他喊停电了，接着电话断了，打过去时已是无法接通。当教师的男友刚从乡下小学调进家门口的一所学校。

那个守在挖掘现场的女孩，已经三天水米未进，她深埋在地下的男友一直没能挖掘出来。三天来，她坚守在埋着房子的泥地上。她的倔强带着令世界倾覆的绝望。

有多少爱，猝死在当晚?纵使这个城市重建之后恢复了光华和生机，又如何能填平亲人和爱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