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经》:一部被误解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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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法、利、欲和解脱是印度传统的人生四目的，前三者则是世间现实生活的三个目标。金克木先生认为，《欲经》和《利论》是“欲”和“利”“两门学问的代表作”。本文作者认为，对于这部经典存在一些误解，从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印度的古代文学经典，除了《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两大史诗以外，最为人熟知的恐怕就是《欲经》了。这本用印度古代文字梵文写成的书，在100多年前被英国学者理查德・佛朗西斯・博顿爵士(Sir Richard Francis Burton)与其他英国及印度学者合作翻译为英文，于1882年出版，首次介绍给欧美的学术界和读者。以后这本书多次再版，并经常被一些学术和非学术作品引用。但是，由于存在大量关于的内容，这本书在中国即使没有被读者视为洪水猛兽，对其内容也往往是讳莫如深。这本在印度和西方都吸引了众多目光，一版再版，在2002又被美国和印度学者重新翻译并由牛津大学出版社作为“牛津世界经典丛书”中的一部出版的作品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一、《欲经》的背景
《欲经》原名为Kamasutra，其中Kama(音译为迦摩)一词的解释有很多，可以理解为“欲望”、“爱情”、“乐趣”以及“性”等多种意思，而sutra有“经”、“论”等意。所以，这本书也译作《爱经》等。“迦摩”同时也是印度神话中爱神的名字，相当于欧洲神话中的厄洛斯(Eros)。他在吠陀中就已经出现，被认为是“原人普鲁沙身上涌现出来的创造精神”①。对于《欲经》的创作时间，学术界仍有争议，一般认为是在公元三世纪后半叶。因为书中多次提到华氏城(Pataliputra)，即今天印度比哈尔邦的帕特纳，而且对印度北部的气候和风俗有细致的描述，所以成书的地点应该是印度的北部。
对于作者犊子氏(Vatsyayana)，历史文献中没有任何记录。今人对他一无所知，甚至对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人都难以确定。犊子氏在书的开篇声明，南迪(Nandi)把前人所写的有关文献汇集成了有一千章的书，而后的众多作者多次把这一千章文字浓缩成了五百章或一百五十章，最后被犊子氏写成了这本有七章内容的书。这本书无疑浓缩了千百年同类作品的精华。虽然是基于前人的成就，但这并不意味着犊子氏就全盘照搬了前人的成果而没有自己的创新。他采用了一种有趣的自问自答形式的文体，先引用古代贤哲的文字和观点，然后自己或附和或反驳或补充，通过这种方式阐述了自己的观点。由于在犊子氏之前的同类作品多已佚失，犊子氏的书就为今天研究印度古代艳欲文学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二、《欲经》的内容
《欲经》所以成为被人议论最多的印度古代文学作品，还是因为其中详细介绍了房中术以及多种接吻、拥抱的方式等。实际上这部书的内容十分丰富，除了以上内容外，大量篇幅是用于描述人生目的、富人的生活方式、道德规范以及许多民风民俗的，不啻一幅古代印度的社会风情画。
《欲经》的第一章为总论，内容是探讨人生的意义、一个时髦的“市民”(实指纨绔子弟)应该有的生活方式等。他说，一个“市民”应该是受过教育的，应该拥有殷实的财产，住在大城市里。“市民”的住房应该建在水边，房后要有一个果园。接着犊子氏十分细致地描述了房子的内部装饰，细致到床铺和枕头摆放的位置、墙上悬挂的笛子、房内摆设的游戏器具、小食品和香料等等都逐一叙述。“市民”早上起来要对着镜子用各种香料和油脂仔细打扮自己，不但要漱口还要嚼一些槟榔。他必须每三天洗一次澡，每四天刮一次胡子。在每天三顿饭以外的时间，他要教鹦鹉讲话，看斗鸡、斗羊和小丑表演取乐。傍晚，“市民”要穿戴整齐，外出娱乐。晚上的活动是音乐和歌唱，然后“市民”要在朋友的陪伴下在家里与心爱的女人会面。①
第二章的内容即是广为流传的房中术，其中包括六十四种姿势、四种拥抱方式以及十多种接吻方式。这些技巧的不同组合又可以派生出无穷无尽的变化来。除了房中术以外，作者还重点描述了所需要的幽雅环境、和谐气氛和高尚情调，而为此所做的准备也如宗教仪式般烦琐和严肃，要做得一丝不苟：“……在布置了鲜花、喷洒过香水的房间里，‘市民’在朋友和仆从的陪伴下迎来心爱的女人。她要经过沐浴和细致装扮，他要让她坐在舒适的地方，并献给她一杯美酒。他要坐在她右边，用手轻抚她的头发和纱丽的镶边……他们谈论各种话题、共同的经历，也可以相互说说笑话。他们可以一起演奏乐器和唱歌，也可以谈论绘画艺术……当她对他的感情被激发起来，他就献给她另一杯美酒。他把鲜花、槟榔送给身边的其他人并让他们离开。然后当两人独自相处的时候，他就可以拥抱她了……”②在犊子氏看来，是复杂的游戏，可以在多种层面上展开。在眼花缭乱的，甚至复杂如杂技般的技巧后面，透露出的是犊子氏对的基本态度：须是男女双方共同的意愿，并获得共同满足，绝不只是男人的发泄。犊子氏认为，女人在中有更大的激情，能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所以也有人认为，《欲经》的意图在于使男人认识到，女人是温柔和激情的化身，也是温柔与激情交织在一起的生活艺术。从书中可见，传统的印度教对性的态度是健康的和坦然的，而且男人和女人在中是平等的。
第三、四、五、六章分别讨论了如何追求年轻女子、与妻子相处、为妻和为妾者的行为规范等等。而最后一章则罗列了各种增加乐趣的手段，既有确实具有药用价值的草药和工具，也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迷信手段。这些医疗手段基本上类似于在中国传统医药中也有的“以形补形”的思路。其中一些手法至今仍在民间流传。
三、《欲经》的价值
犊子氏说，他的《欲经》是在寺院里在深入的禅定中写成的。这样一部关于的书籍竟然与宗教有着密切的关系，的确反映了印度古代宗教独特的矛盾性和包容性。一句被多次引用的马克思的名言对印度教的这种特点进行了高度概括，他说印度的宗教“既是享乐的宗教，又是自我折磨的禁欲主义的宗教；既是林加崇拜的宗教，又是札格纳特的宗教；既是和尚的宗教，又是的宗教。”
在印度的古代哲学思想中，人生有四大目标：法(dharma)、利(artha)、欲(kama)和解脱(moksa)。其中，“法”即达磨，是宗教、道德和社会责任；“利”是财富、政治权利和成就；“解脱”指灵魂摆脱生死轮回，达到超验境界。这里的“欲”不是狭义的，而包括所有涉及感官享受的宽泛的内容：音乐、美食、香料香水等等。把和寻求世俗欢乐与崇高和超脱的人生目标并列，足以说明古代印度社会对爱与性以及一切世俗享乐的坦然和重视程度了。同时，根据古代印度一些宗教门派，如性力派和密宗的思想，人的象征着孤独的
人类灵魂与神性的结合，对的歌颂就是对生命的歌颂，也就是对宇宙创造力的歌颂。这就为蒙上了人神结合的宗教色彩。而女性作为这一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角色，自然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敬和崇拜，甚至被部分神化，从而产生了如迦利(Kali)这样代表女性力量的神话人物。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古代的印度人把最世俗的与最神圣的宗教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这种奇特的矛盾和统一被生动地表现在了卡朱拉霍寺庙群和科纳拉克的太阳神庙的石雕上。尤其是卡朱拉霍的寺院石雕，以其生动的人物石雕，特别是众多女性形象赢得了“雕像版《欲经》”的美喻。这也可以看作是在印度传统文化中人类在关系这一特定领域里追求平等、和谐的价值取向，同时也反映出印度宗教最初教义中的一些人性的和积极的内容。尽管卡朱拉霍的寺院石雕也和《欲经》一样曾在很大程度上遭到误解，但这组石雕终究以其赞颂人性美的高度艺术成就被列入了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成为印度一个重要的旅游目的地。
除去其宗教色彩，犊子氏显然把他的这部书当作一部自然科学范畴的著作来写。为了保证科学的全面性，他甚至在书中详细叙述了一些为《摩奴法论》和当时的道德规范所不允许的行为方式。他提出的一些观点，如需要良好的环境和情绪、双方的融洽关系，以及对男方粗暴对待妇女行为的批判，已经被今天的性科学所验证。从这个角度讲，《欲经》所体现出的重视妇女感受的观点具有性别的非歧视性眼光，这在一个宣扬男尊女卑思想的封建保守社会不能不说是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的。
但就《欲经》的大部分内容而言，与其说它是一部具有宗教成分的科学书籍，倒不如说它是一部关于生活艺术的经典。它描述了古代印度富裕的城市青年悠闲的生活。他们沉湎于诗歌、音乐、绘画和雕刻等精神生活，辅之以鲜花、香水、美味佳肴以及其他精心安排的日常生活细节，同时还有生活中十分重要的女人和爱情。作者不厌其烦地把城市富人的每一个生活细节――从家具摆设到向姑娘求婚的场合和适当的语言――加以详细叙述，不仅为了解古代印度城市富裕人群的生活方式打开了一个窗口，还为观察与古代富裕阶层一脉相承的当代印度城市富裕阶层的悠闲和精致的生活方式提供了一个视角。
在印度古代经典中，《欲经》不是关于的惟一艺术作品。实际上，从吠陀到《摩奴法论》，再到大量以大神黑天和其爱侣罗陀爱情故事为主题的艳情诗歌，再加上广泛分布在次大陆北部的古代石窟和寺庙石雕以及同类题材的绘画艺术，形成了极具特色的印度艳情艺术。这种艳情艺术在穆斯林政权统治印度时期受到极大打击，许多庙宇的精美石雕受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而到了英国殖民统治时期，英国统治者把英国保守的社会观念推广到了印度，使过去被淡然视之的艳情艺术活动成为了人们观念中的洪水猛兽，并造就了一个今日比较保守的印度社会。但这并不意味着印度社会中的一些古老遗产就此被完全遗忘。如今，当卡朱拉霍成为印度最吸引人的旅游景点之一的时候，《欲经》也被赋予了众多现代意义。在印度城市的街头巷尾，《欲经》的众多版本随处可见，有断章取义的，有带插图的，也有“男人版”、“女人版”或“哲学版”，成了受外国游客欢迎的旅游纪念品。同时，古老的《欲经》也一直在为艺术创作提供灵感。除了卡朱拉霍和科纳拉克太阳神庙的雕刻外，现代人也常把《欲经》中丰富的宗教、社会内涵以及对禁欲与的折中融会在今天的创作中。实际上，宝来坞的主流电影就是体现这种奇妙的调和的经典范例：在一部标准模式的主流印地语电影中，男女主角一般都十分英俊美丽，穿着性感的服装，在五六个炫目的歌舞场面中表演煽情的舞蹈；与此同时，电影里恋人们的行为举止又十分中规中矩，一般电影甚至都不正面表现接吻场面。在许多印地语电影中，这种性感煽情与斯文含蓄竟能被表现得如此和谐自然，其表现手法堪称一绝。90年代崛起的印度新一代海外侨民导演中的佼佼者，女导演米拉・奈尔(Mira Nair)更是直接把《欲经》作为她1998年电影的标题，挖掘古代经典中崇拜女性的一些元素，把一个杜撰的古代宫廷故事演绎成了女性追求自由、自尊和自信的宣言。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注解内容请以PDF格式阅读原文。